正文

啤工初体验(5)

工厂女孩 作者:丁燕


这片瓦房得以存在的原因是,打工者永远是城市的匆匆过客。在劳务市场,农民工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工人,而只是临时工,不仅“认真、肯干、易于管理”,且“不用变更户口”,“有工作的时候来,没工作的时候走”,这种暧昧的身份,为城市提供了劳动用工,又不会导致城市人口增多。而当农民被召唤到城市来打工时,这里并没有相应的住房和教育提供给他们,他们要么住宿舍,要么租住贫民区;他们的孩子,要么在老家读书,要么上当地的私立学校。

方姐掏出钥匙,打开房门,阳光射进内部,投下斜影:只是单独的一间屋,没有窗户,靠门的左侧,立起道水泥墙,隔出个卫生间,令整个房间弥漫着浓烈的怪味,像钢爪一下子掐住我的喉咙,让我想吐。屋子四壁黝黑,从没粉刷过,墙角有霉点,双人床上窝着被子,桌上倒扣着碗筷,拉杆箱靠在衣柜旁。

没有阳台!没有厨房!没有阳光和清洁的空气!这片瓦房令人沮丧:它莫名其妙地藏在小巷深处,像个巨大的垃圾场。房间里除了味道难以忍受,还有种可怕的窒息—如果将门关上,整个房间将完全陷入漆黑,无一丝光亮,如墓穴。

显然,这屋子仅仅是提供一个睡觉的地方,而不具备房屋所包含的温馨内涵。到了夜晚,这片瓦房如黑魆魆的波浪,潜伏在周围灯光璀璨的摩天大厦下。

这些房子的主人是本地人。他们不仅盖起了五六层小楼,还在逼仄处盖起简易瓦房,皆用来出租。这个地方已形成两个阶层:拥有本地户口的本地人(拥有生产资料、土地、居住权);向本地用工单位出卖劳动力的外来工(但没有在此长期定居的权利)。

方姐将煤气罐搬到屋外,拎出炒勺,撕开两包方便面煮起来。这时,周围的门一扇扇打开,回来的几乎都是中老年妇女。她们大声嬉笑,麻利地做饭。有人在面条里下了几片生菜叶,有人蒸了米饭,就着榨菜和辣椒酱吃。食物在这里变得异常简单:一个菜、一碗米饭、一碗面。没有肉。我目光所及的碗里,没有一星肉。但她们非常爱笑,喜欢互相开玩笑:谁和谁去吃饭啦,谁和谁分手啦,谁因为谁的关系从普工变成文员啦??她们总会说到男人,出现在她们话里的那些男人,不再高大神圣,反而遭到了某种程度的亵弃。虽然她们知道这种亵弃是无力的,然而,同样能给她们带来快感。

方姐说,不同年龄段的打工者,住的各不相同。十几岁的年轻人住宿舍;二十几岁的租一室一厅,两百五;有老人和孩子的中年人,租两室一厅,三百五;四五十岁的夫妻俩,租瓦房,一百五。方姐的丈夫就在旁边印刷厂工作,两个人每月可挣四千元,一千五用来维持基本生活(房租、食品、电话费),预留五百元现金机动,存两千。

我想弄明白,何以方姐如此大的年龄才出来打工。答案令我惊诧,原来早在二十年前,方姐就已出门打工。她和这家音像盒带厂的关系,哪里如我这般简单—看到招聘启事,一个人来到门卫室,掏出身份证—不,她和这个厂的关系,几乎称得上血肉相连。

二十年前,当这家厂刚刚建成,方姐的小姑子便离开四川农村,成为第一批打工妹。春节时,小姑子说起工厂趣事,令方姐十四岁的女儿颇为心动,遂弃学南下。几个月后,方姐亦收拾行李,来到此厂—家里的地让丈夫打理。小姑子和女儿在拉线上当普工,方姐当清洁工。对在大田劳动惯了的方姐来说,打扫卫生相当于玩耍。她和女儿住在同一间宿舍,小姑子住在隔壁,周末时三人去逛街,并不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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