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歌唱的沙》最后一次的歌唱(3)

那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作者:唐诺


领路人皮埃尔

我们借助《战争与和平》的皮埃尔来说。

《战争与和平》述说的是一场令人茫然的大战争,一个亘古沉睡乃至于吱吱嘎嘎已然腐朽的老社会、老帝国,被猛力地扯动卷入,不仅有着炮弹横飞的肉体生死狂暴,还包括蓝白红军旗飘扬法兰西大革命的颠覆性意识形态狂暴。读小说的人一开始很容易被瘦削英挺、一身鲜亮军服、而且内心也同样焕发黄金般光纯色泽的安德烈公爵所吸引。安德烈正直、聪明而且勇敢,相对来说,胖大、缓慢、光只是和善好脾气的皮埃尔(托尔斯泰就连赋予皮埃尔的肉体形象都是土系的)则极不抢眼,甚至还像个小丑。

皮埃尔不仅在慷慨参战一事上做不出明快的决定,便连心理上如何看待这场战争、自己和这场战争的相对位置如何,都始终迟疑不决,这几乎令人不耐,但我们却也不由自主地被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带着走动,为一个隐约不成形的辽阔问题,找寻某种模糊但冥冥中似乎存在着的答案。我们随他走过还在说法语、吃黑海鱼子酱、华舞笙歌不绝的上流贵族宴会,也被他领着走入战争山雨马上要席卷过来的广大旧俄农村土地。我们碰到亲王贵妇、西欧化的自由颓废知识分子、老式贵族新富商贾、大斯拉夫民粹主义者、四海一家共济会员、热情沮丧程度不等的老少军人、神父、店家、一般平民以及农奴云云——肥胖且柔软的皮埃尔像个大海绵体,或直接说就像大地,他几乎什么都吸纳,但往往不立即做出反应和抉择,善的恶的,高的低的,信念的怀疑的,污秽的洁净的,进步的传统的,连缀起一条漫长的观看思省之路来,而不是直接只看到想到一场有形的战争而已。

小说史上,有毛姆等一海票人郑重推崇《战争与和平》是人类世界最伟大的一部小说,这其实多亏了皮埃尔这个人,多亏了他的迟滞和若有所思,多亏了他的耐心和宽容,这一场历史上确实存在、但无疑只是千千万万次人类残酷杀戮形式其中之一的法俄战争,主要便是通过皮埃尔眼睛和内心的折射,才宛如花朵缓缓绽放开来一般,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丰饶生命来,而不仅仅只是一部由俄国人慷慨写成、有关俄国人英勇抵抗拿破仑挥军入侵的热血沸腾圣战之作。

大地之子留滞了时间,给予思考必要的回身空间。

当然,《战争与和平》中皮埃尔的大高潮戏,是他决志和逃离战乱的所有人逆向行驶,天真地试图只身行刺拿破仑一幕。我猜,熟稔星座之学如指掌的骆以军也许会说,这只是典型土系人物的滑稽凸槌演出,是他们长期迟滞压抑下必然的周期性暴行反应;或者,骆以军也可能据此断言,皮埃尔此人必定是上升星座受了某种干扰,或本来就隐藏着部分鲁莽白羊座或秀逗射手座的性格,在人生的某个缺口忽然发作了出来而已。

而小说之中,爱跳舞和恋爱、应该就是水系女子的美丽娜塔莎,和我们一样,一开始只觉得皮埃尔是个好脾气的行径可笑之人而已,然而,在战争的漫长等待和忧伤之中,她每回头总会找到皮埃尔那种愈来愈宽广、愈来愈具体可依赖的温暖,如同光脚踩在大地之上的踏实舒服。娜塔莎这个角色很有趣,她仿佛和我们读小说的人慢慢叠合起来,像我们一样站在一旁,在皮埃尔逐步理解战争的混乱本质同时,她也逐步理解了并真正触摸到皮埃尔的动人本质——稍稍不同的只是,我们开始喜欢皮埃尔,她则选择实践一不做二不休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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