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薰衣草命案(2)

刘心武种四棵树 作者:刘心武


我知道你又嫌我说自己说多了。你想知道的是沐霞的事儿。我承认在冬妮亚这个角色上,我确实是太毒了,我就愣把沐霞压抑到那样的程度,她那个冬妮亚B 只在内部演出中上过三场,公演中呢,出场次数为0 !我马上要更多地说她。沐霞那时候心里怎么想我?也许是她毕竟太小,也许是她很会掩饰内心,在冬妮亚的问题上,她没在我面前流露出过丝毫的不满和抱怨。接着我们一起排那出革命题材的戏。我那母亲一角有另一女演员担任B,但沐霞那女儿一角就她一个人担当,还没到正式彩排,仅仅是排演场上一次试装和片段,我和她的对手戏就博得了现场的一致赞扬,那时候我对她没了嫉妒防范,只有鼓励和祝福。第一次连排后,院里人们都说,这戏肯定打响,而且,一颗耀眼的话剧新星,当然说的是沐霞,即将冉冉升起。消息灵通的记者跑到院里来要求采访,我在院里被一位名记者堵住,我就说了几句,特别跟她提到沐霞塑造出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农村姑娘形象,她被敌人杀害的那场戏肯定催人泪下。谁想事情忽然起了变化,那位剧作家出问题了,不是一般的问题。是反革命性质。这下那出戏停排,如果仅仅是停排也倒罢了,整个剧组并不马上解散,由上一级单位来人,院领导全体参加,开展学习、批判,学习材料就是报纸上公布的材料和文章,批判的重点当然就是那个该死的剧本。我算好,参加了一个月批判就接新任务排一出俄罗斯古典名剧去了,是苏联专家点的名,那个角色内涵很丰富,我感到庆幸,可以在那个角色里忘怀反动剧本里的那个母亲。苏联专家也点了沐霞的名,要她到这个俄罗斯古典名剧里演一个配角,但是院领导认为她在排演那个反革命写的剧本过程里中毒太深,必须彻底消毒后才能任用。沐霞那时候就很认真地消毒,先批判那个剧作家,再批判那个剧本,再批判剧本里那个丫头,然后,这是最重要的,就是批判自己,为什么没有政治警觉?她联系到自己的出身,剖析了自己之所以会上当受骗的阶级根源,在全院的大会上流泪发言,给大家印象很深,大家都原谅了她。

后来剧院又给她派了一部戏的角色,她拒绝了,她说她不适合当演员。这令人吃惊,是不是?不过你不必皱眉头。其实紧接着在她的生活里所演出的,绝非悲剧,而是喜剧。

洗手池边的悄悄话我是沐霞表姐,比她大好几岁。沐霞后来不跟父母来往,但跟我一直保持联系,因为她觉得我算得是革命的。其实我在政治上一直比较糊涂。只是我上大学读一年级的时候,就爱上了一位高年级的同学。我可能是早熟,也可能是因为读过一些西方古典名著,受个性解放恋爱自由那一类思想的影响,在参加读书会的几次活动后,就爱上了他,而且竟然很出格地,主动追求他,那时候他对我忽冷忽热,真要把我的心给揉碎了,后来他成了我丈夫,我质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折磨我?他告诉我组织上有纪律,像他当时那个状况,是一定要全身心投入战斗,不能随便恋爱的。你猜对了,他当时是地下党的成员,1949年10 月以后他身份公开了,定的级别不低,那时候他才刚三十岁,可是人们一般都不会觉得他年轻,那个时代开国元勋们年龄一般也没多么老。

我嫁给了我爱上的人,感到很幸福。沐霞随后嫁给了爱上她的人,也感到很幸福。

那娶她的,是我丈夫的战友。本是一个大学的同学,忽然有一天退学了,退学以后做生意。这人,也就是沐霞的丈夫,叫楚期聚,家里是大商户,跟沐霞家是世交。沐霞家既搞实业,也搞商贸,比楚家更富有。楚期聚--这就是他父母给他取的那个名字--经商的时候,跟沐霞父母过往甚密,伯爹伯妈的叫得好亲热,是她家的常客,后来楚期聚父母双亡,他到沐霞家,就更仿佛是其中一个成员了。当然,你猜出来了,这楚期聚跟我那口子一样,当时是地下党,做生意,是给党筹集必要的物资。

楚期聚比我丈夫略小,比沐霞却大十岁。1956年他忽然找到沐霞,没接触几次,就提出来跟她结婚。那一年楚期聚大概已经三十岁,那个岁数在那个时候还没解决生活问题--那个时代把革命男子娶媳妇叫做解决生活问题--的领导干部里,算是很大的了,组织上关切,作为老战友,我丈夫对他的生活问题也非常地关注,有一天就跟我说,你要劝说沐霞接受期聚的求婚。我说他比沐霞大那么多,怎么想怎么不合适!他就说你别去抽象地空想,你看看他们,站到一起难道不是很般配吗?确实也是,那时候三十岁的楚期聚英姿勃发,跟沐霞站到一处绝不辱没她。我就又跟我那口子说,现在看上去般配,以后呢?我那口子就说,革命者的结合不是相貌的结合,关键是要一生携手走革命的路啊!而且,期聚看上沐霞,是好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沐霞还是个小姑娘,期聚在她家看到她,就在心里默默地说,好可爱啊!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娶你!我听了就说,怎么你这战友那时候就那么色!不像话啊!我那口子就严肃地对我说:革命者一样心有爱甚至也心有性啊,只是在那个环境里,必须压抑自己这方面的向往,期聚那时候就跟他吐露了这个心思,他非常理解,正是为了避免跟同龄的女性产生爱情,才故意往一个小姑娘身上移情,把自己可能勃发的情爱储藏起来,以待革命成功后的时日啊!我听了,就去找沐霞,而且意识到,我的劝婚已经不是私人活动,而是一桩革命工作。没想到工作很容易做,沐霞挺爽快地同意了楚期聚的求婚。那时候我那口子和楚期聚职务都不低,在别人看来,我和沐霞都成了革干夫人。沐霞结婚前就转到了剧院的文学部,文学部的设置是学苏联,任务是抓剧本,同时对抓来的剧本没完没了地讨论、修改、回炉、加工……剧院的人开头说沐霞经过那回的批判增强了政治警觉,后来又说她爱人是政治上最可靠的,守着这么个爱人,受到的熏陶足能防止任何一个坏剧本来钻空子,也足以把任何一个基础好的剧本修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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