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金蛇(3)

刘心武种四棵树 作者:刘心武


我正拿着照片发愣,珍妮袅袅婷婷而来。

我用照片对比珍妮,不对劲。是照片上不是珍妮,还是来的不是珍妮?

珍妮一落座便嗔怪我:"怎么回事儿?十来天没见,你就不认识我啦?"我还是举着照片发愣。珍妮大声质问:"你是办案的吗?核对真凶啦?"珍妮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照片,凑到眼前。

她瞪圆眼睛:"这是我吗?"我说:"怎么不是。你送我的嘛。我一直放在钱包里的嘛。"她抗议:"鼻子怎么这么肥?这颗痣是谁添上去的?"我试着幽默一下:"悬胆鼻是富贵相。美人痣是锦上添花嘛!"珍妮瞪着我,眼珠子几乎弹跳出来:"你老实说,她是谁?你怎么好意思拿给我看?!"我说:"就是你呀!背后还有你的手机号码,你亲笔写的嘛。" 珍妮翻看照片背面,嘴唇哆嗦着抗议:"这是谁的号码?!"咦,这是怎么档子事儿?我说:"刚才我们不是通了电话吗?我就拨的这个号码呀!"珍妮不像是装腔作态,她惊得双眉快飞出额头:"刚才?我们通过电话?"我说:"是呀,要不,你怎么会来这儿?怎么会八点刚过就到?"珍妮说:"咦耶!那不是上回我们分手的时候约定的吗?还说谁要是忘了谁变小狗!"我忽然想起,确有其事,谁要忘了谁变小狗,不是变其他品种的小狗,是变沙皮狗,就是脸上挤满大褶子,身上光光的没什么毛的那种狗,珍妮觉得那是最丑陋的生命……看来我该变成那种丑东西……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恰恰最喜欢沙皮狗,倒也不是说它有多美,可是实在滑稽得有趣……

服务小姐来问我们点些什么,我刚说:"还是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吧……"珍妮便挥手粗暴地截断说:"不!先不要!"服务小姐离开,我想跟珍妮细说端详,可是我刚说出:"都是因为,前两天我把钱包丢了……"珍妮便把那张( 是她不是她?) 照片往桌上一扔,起身便走。我坐在那儿喊了两声:"珍妮!珍妮!"她没回转身。我也没再站起来,追上去,拉住她什么的。我眼睁睁看着她快步走出了咖啡馆大门。

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怎么没离座去追她呢?

我把她扔到桌上的照片重新拿在手中端详。又觉得明明还是她。否则不好理解。我又把钱包取出来,细加推敲。确是我的钱包。许多细节证明了这一点。两张我报失过的信用卡号码完全无误。难道退回的钱包里,唯独这张女人的照片被调了包?那么,是谁,为了什么目的,要调换这张照片?跟我通话并约定来这儿会面的,如果不是珍妮,那她是谁呢?倘若那确系另一女人,会不会过一会儿,便翩然而至呢?

服务小姐又来服务,我还是点苏门答腊无咖啡因咖啡。小姐问我要小壶、中壶还是大壶的?我让她上大壶的。大壶足够三四个人喝。

我在期待与无聊的心情中坐在那里,喝了一肚子咖啡,一直呆到十一点,也没等到照片上的那个,也就是我以照片背面号码跟她通过话的那个女人,露面。回到家里,我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撒了一大泡尿。第二件事,是按下了电话留言的放音键,于是我马上听到了珍妮的声音--那绝对她的声音,因为她嘻嘻哈哈的语调里伴随着一种类似吹哨的效果:"嗨!是我!你别生气,我八点没法子赶到吉利……今天整个儿晚上都不行了!……给你打手机总占线,就只好往这儿给你留个话……哈,我可不变沙皮狗……"我直发愣。想从钱包里找出她( 或不是她的照片) 来再揣摩一下,可是……我发现钱包又不翼而飞了!

气 球我坐在家中沙发上看报。忽然听到窗外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开头我以为那不过是风拍窗牖,没大在意。然而那声音持续不断,并且还伴随着似乎是呼唤我的人声。于是我扔开报纸,走到窗前看个究竟。

我拉拢百叶帘。于是我看到了窗外的老韩。我住在十五层高楼上,那扇窗户外面是陡峭的楼壁,老韩怎么会出现在窗外呢?难道他是登在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上么?我拉开铝合金窗,老韩确实就在窗外。哪里有什么救火车的伸缩式高梯!老韩一点立足和抓挠的余地也没有。敢情他是飘在了我的窗外。

我问:"嘿,老韩!你这是什么把戏?是气功的轻功吗?"老韩身子飘飘悠悠的,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得皮都快炸开了,闷闷地说:

"什么气功!你知道我从来不信也不练什么气功!我是,我是……"我关心地问:"哥儿们,你这是怎么啦?你怎么会失重了呢?"他说:"我气的!气成这样的啊!"我问:"什么事把你气成了这样?"他说:"我现在一肚子都是气!不,我整个儿五脏六腑,还有骨头什么的,都化成气了!……我成了一个气球啦!"我细一看,可不。老韩分明是个人形气球。

我评价说:"气成了这样!……不容易啊!身体里的东西统统化成了气,也许不算有多稀奇……要是我,化成了气也飘不到天上,因为至多是化成普通的空气,那产生不了升力嘛!……你老韩到底是老韩,化气就化成氢气!氢气比空气贵多啦!……"老韩说:"你凭什么断定我身子里的东西化成的气只不过是氢气?!"我忙道歉:"当然当然,您化的可能是比氢气金贵多了的气体……可您就老这么飘着了吗?"老韩说:"那当然不能!……不过,先这么飘着吧!……唉,气煞我也!"我问:"您究竟生的什么气啊?"他说:"你不是正在看报吗?"我说:"是呀!您是不是为中国足球队的又一次惨败……"他摇头摆臂:"不是不是!……不是体育版!……你没看法制版吗?……"我说:"看啦!是不是那篇关于特大偷税案的报道?"他晃脑摇肩:"是哇是哇!"我说:"咳,这类报道不是经常地见于版面嘛!用得着你这么义愤填膺?!"他咧开大嘴,像哭似的说:"你看那些个贪官污吏!……"我说:"关于查处他们的报道这又不是头一回,而且说是\'特大\',其实还有比这个大的嘛!……"他用充气的拳头直捶我家窗框,哇哇地叫:"你看那第五段!"我说:"我仔细读它那第五段干什么?"老韩用充气的腿脚猛踢楼墙,发狠地说:"你就以为跟你没关系么?"我这才走回沙发,捡起那张扔到地毯上的报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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