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百科全书式叙事(4)

外省笔记:20世纪河南文学 作者:梁鸿


但是,“准确”一词在李洱这里的词源意义已经发生了改变,它并非指对世界确定的看法和答案,而是指一种无限接近的可能性,它背后是一种怀疑主义或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各种材料的求证与分析,各种知识的出场只是为了最充分地显示影响事件的各种不同因素。“真理”被变为无数个细节和碎片,它们各自发出声音,形成对话,互相消解或印证,“真实”既在这不断的求证中得到最大限度的彰显,又被无限的遮蔽。正因为如此,百科全书式小说常常又呈现出驳杂的美学风格,一种准确与驳杂,简单与繁复之间奇异的结合体。“场景、细节无比明晰、准确,动机、意图却十分驳杂、暧昧;其取材之‘琐屑’,语调之‘冷漠’,洞悉力之‘狡黠’,判断力之‘无能’,仿佛都暗示着一个纯粹观察者的在场。”在《花腔》中最后发现葛任那首诗的报纸上,作者这样写道:“在同一天的报纸上,还有关于物价飞涨,小偷被抢;城垣沦陷,军官轮奸;车夫纳妾,妓馆八折;日军推进缅甸,滇缅公路被关;小儿路迷,少妇忤逆等报道。关于葛任的那篇短文,发表在仁丹广告和保肤圣品乳酪膏广告之间。”当这些似乎毫无关联,但却是发生在同一空间的事物被汇集在一起时,某种历史的感觉突然出来,葛任的形象变得如此真实,但同时却也如此暧昧、悲凉、模糊不清,而你明显感觉,被放置在这样一些元素中的葛任,与被放置在“革命语境”中的葛任似乎也同样接近真实,它们是共生的元素,驳杂无比,但同时,却最接近李洱“准确”的美学含义。

值得探究的问题是,这种百科全书式小说能否真正成为一种具有共同性质的美学类型?换句话说,它其中蕴含着多少叙事的因素,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成为一种可供汲取的文学原理,这些还没有得到文学实践的验证。各种文体的无限混合是否会取消小说作为一种独特文体的边界?同时,当“关联性”成为作家考察世界的起点时,它是否会取消“真实”的存在,而陷入绝对的相对主义?当对本源的探询成为对绝对“虚无”的求证过程时,在许多时候,它反而可能会陷入某种复杂的单一性中。有论者就对《花腔》所展示的历史观表示怀疑:“三个讲述者从三个角度叙述主人公葛任的故事,说法都不一样。意思是,怎么说都行,没有真相。这就是‘历史真实’?我不知道这种‘历史真实’还有什么意义。”卡尔维诺虽然提出了“百科全书式小说”这一命名,但他本人的创作,除了在《寒冬夜行人》中稍有尝试之外,在中长篇小说并没有真正实现这一点。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暗示》在某种意义上具有其中的某些素质,韩东、东西等人的创作都具有知性写作的特征,思辨、分析与论证开始进入文学,但还没有足以形成一种有影响的文学类型。从总体上来讲,也许这种“百科全书式叙事”与中国复杂的历史处境更能产生对应关系。中国的现实语境比任何国家更为复杂,比卡尔维诺所处的时代、那个国度要复杂得多。从晚清一直到现在,在中国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外界的压力以及自身文明的断裂导致一种复杂语境的诞生,这种复杂的历史存在状态也许只能通过具有“溯源”性质的对话文体与对多重关系的深入考察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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