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对世界总是缺乏信任(1)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作者:赵敔


2011年12月27日

“我后天出院!”我迷迷糊糊地接了电话,那一头是母亲的声音,略有些沙哑的声音里满是委屈和决绝。昨天的劳累终于把她打垮了,夜里开始高烧,幸好在医院,体温得到及时控制,否则发展成肺炎,将危及生命。

我知道,母亲用不了几天就得吵着回家。母亲任何时候都不能容忍混乱和不洁,就像她不能容忍别人不把她当医生一样地信任和尊敬。小曲照例上午来家里打扫卫生,顺便做一顿饭,以维持家里的卫生和秩序。她听到母亲要出院的消息,吃惊地说:“这不是好不容易才住进去的吗?”她朴素地认为,医院是患者所有的希望所在,能住进医院便离希望更近了一步,况且我们费尽了周折。“只要她高兴,就按她的想法办呗。”我说。

因为托了关系,所以科室特意把母亲安排进了一个两人间,而且只住母亲一个病人。只是房间稍大,空调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也不能让房间温暖如春,再加上护士、医生、护工、维修工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门开合之间不断有冷风穿堂而过。母亲把自己埋在一堆棉絮里,墙、被单、帽子的惨白反衬着她因为发热而潮红的脸,那一点生命的红色显得那么虚弱。比这一点红色更加虚弱的还有她眼神里对生活的谅解。

病房里的护工像是换了,昨天刚进病房就有一位大妈像见了亲人似的迎上来嘘寒问暖。现在大妈换成了大姐,我进门时,见她旁观似的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见了我只是一味憨憨地笑,说话口音重得令人难以明白她的意思。母亲允她去吃午饭,说反正我一时也不会走,她便爽快地走了。

给母亲带去早上新做的肉汤,烧了一夜,她也没什么胃口,喝了几勺就罢了。多休息才会恢复体力,可母亲竟滔滔不绝地复述起昨夜发烧的景况,言语间不免有对我的责难,怪我不该把她交给一个陌生的护工。然而,她忘了,是她不准许我把家门钥匙交给小曲,又希望这些天依然能吃到家里做的饭菜—医院的病号饭也的确难以下咽。家里仅我一个人可以脱身,自然无法顾及周全。

我知道,母亲不过是想时时都能见到我,虚弱到一定程度的人对世界总是缺乏信任,时时假想自己正处于困境甚至危险中,只有至亲的人陪伴才会让他们觉得心安。于是,我不争辩,把话题转到护工那里:“怎么一夜之间就换了个人?”大妈从我们进病房就寸步不离,甚至没有问过我们是否需要陪护,热情周到地陪着我们楼上楼下地做检查,她像熟悉自己家一样熟悉医院的每一个科室、每一道检查程序。说实话,如果没有她,我们不知道要多走多少回头路,母亲也得加倍付出体力。这位能说会道、娴熟干练的大妈自然赢得了母亲的好感,看着她把自己做的喷香的米饭端到母亲面前,两人分享着各式小菜的样子,我还以为,这次终于遇到了一位令母亲称心如意的护工。结果,半夜烧得口干舌燥的母亲要求喝口热水时,发现大妈换成了大姐。这位大姐显然刚从农村出来,粗手笨脚,面对病床上的患者完全不得要领。从此,大妈没再露过面。母亲从护士那里隐约打听到,大妈其实是这里的护工头。她几乎垄断了这个科室的病患资源,护工的工作由她来分配,然后她从中抽取提成。她对母亲最初的殷情周到自然不是她所说的缘分,不过是为了赢得病患信任的手段。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妇女,靠着她对病人那点廉价的虚假同情竟也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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