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下最完美的爱情(2)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 作者:赵敔


“我不求别的,只要不再让我疼,安安静静地待一天就足够了。”母亲绝望地、近乎哀求地说,但我们都不知道,她该去向谁哀求。

杨宏毅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因为怕光,母亲要求把卧室的窗帘拉上,突然从外面进来的人一时间很难适应从炫目的明媚到死寂的幽暗的转变。他是从七百公里以外的县城赶来的,前不久,母亲向他要一些吗啡片剂,在省一级的医院里,就算有特需证明,每次也只能由主任级医生开出三片麻醉类止痛药片,不过在母亲曾经工作过的县医院里就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定。以杨宏毅在那里的级别和权威,他能有更大一些的权限,这次他是来送药和探病的。

四十多年前,刚刚大学毕业不久的父母响应“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离开了医学院附属医院的病房,带着青春的无畏与爱情的甜蜜到了离省城七百多公里的县城,那时他们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那里的茶叶和野生菌都很有名,以后你就经常有好茶喝了。”母亲这样安慰喜欢喝茶和饮酒的外公,有爱人陪着的她一定觉得哪里都是世外桃源、良辰美景。举行完简单婚礼的父母在外公外婆无限的担忧中,在老师和同学对于他们这种置美好前景于不顾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中,踏上了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没有人知道他们将面临怎样的生活环境,除了出产著名的茶叶和上等的野生菌;没有人预想到他们将展开怎样的人生际遇,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县城医院,一台已经被公认为常规成熟的手术,都可能是一个新的开端,且身边没有老师没有权威没有良好的手术环境。

“那时候,我们心里只想说,在哪里都是当医生,更何况,那里真的需要我们这样的医生。”母亲回忆起这个改变了我们这个家庭命运的决定时这样对我说,“而且,离开了,我就不用再去同时面对你爸和甄叔叔,分手这件事我心里一直对他存有愧疚。那时,我们三人在同一家医院,虽然是三个不同的科室,但总归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只享受过瞩目与宠爱的少女在那个只讲革命的年代,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令她尴尬的局面。母亲回忆说,很多个夜晚,父亲牵着她的手,从医院大门出来,母亲都能看到门口大树后面晃动着的人影,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她不敢对牵她手的这个人说,她更不敢跑过去跟树后面的那个人说“你别等了,我已经属于别人了”。她只是把头低得更低,好像看不到脑袋的身体就能隐藏起所有的事实。父亲从来都是坦然而笃定地往前走,偶尔还说着让母亲忍俊不禁的笑话,这个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瘦高羸弱的男人用他的聪明、刻苦、好学,其实我认为关键还在于—他吹拉弹唱的本领和幽默风趣的情调,彻底征服了母亲。而且,他更懂得如何不失时机地把心爱的女孩变为自己的女人,让她连试图逃离的念头都不敢有。

小的时候,我无数次在母亲与旁人的谈话中,听到她对父亲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仰慕、欣赏,在我的眼中,那是天下最完美的爱情,虽然没有王子也没有公主,更没有水晶鞋。为了让父亲能顺利地拿到医学院毕业证,外婆不得不提前终止街道分配给她的工作,用不长的工龄换成钱帮父亲交清在学校欠下的伙食费。其实,外婆并不看好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站在一个长辈的立场,她对他的健康和日后在家庭中可能承担起的体力劳动表示担忧。就像没有人能阻止母亲要去当一名乡村医生的决心一样,也没有人能阻止她成为这个年轻人的妻子。外公外婆也因此背负着对甄叔叔的歉疚,他们实在看不出,他怎么就不值得女儿去托付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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