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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1)

我们经验里的时代 作者:孔见 王雁翎


梁鸿

此刻我坐在美国杜克大学图书馆。从高大明亮的窗户向外看去,是庄严静穆的杜克大教堂。蓝天之下,那不规则的褐色石头如同呼吸,使整个建筑充满生命,而修直高耸的尖塔在极细处与天空相接,仿佛把视线和灵魂引向那无限的辽阔处。你感觉到你的意识在内部慢慢浮升起来,生命的庄严和辽阔,“在”的清晰和逼视,你必须要思考你自己。

从来没有如此意识到天空、大地、白云、地球与人的一体关系。“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目之所及,天如盖,包裹着你,白云恒久地在,人既是孤零零的,因为你于如此辽阔之中,但又有所归属,因为你看到你所在的空间位置。

一个人如何与历史发生关系?就像这教堂、天空与人的关系。哪怕仅仅是一种形态,教堂的尖顶、如盖的天空、逍遥的白云,也会在不自觉中塑造你——你的气质、性格和命运。

那最初的形态是什么?对我而言,毫无疑问,是灰尘、贫穷和村庄整体的封闭。寂静、暗淡、沉默,好像处于涣散状态,但又似乎在酝酿着新的躁动的力量。父亲和村支书之间的斗争是童年最清晰的记忆,它是我对恐惧的最初体验。村支书那双犀利、威严的大眼控制了我好多年,每次走过他家门口,甚至是看到那个朱红大门、那座院墙都会让我莫名颤抖。我不知道父亲的勇气从何而来,但我看到这恐惧压倒了母亲,还有我们这些孩子的内心精神。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在我的童年时代,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期,村庄其实正处于大浩劫之后的死寂阶段。“文革”处于尾声,农村生产力严重下降,斗争思维还没有过去,联产责任制刚刚实施,父亲所讲的乡绅、前政府官员、基督教徒、小业主在不断的运动中都逐渐消失。但是,村支书家里的热闹及在村庄的权威、普通百姓的卑微和狡黠仍然延续千百年来的模式和思维,村支书与父亲的斗争既是“文革”力比多的剩余物,也是获得生存权利的基本形式。这战争总是以不同的面目延续着。历史的阶段性重复和折腾,其实就像人一样,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痛”,不断愈合,再重新制造新的创伤。无论如何,我并不知道“反右”“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革”,我所记忆的童年只是一些碎片式场景,争斗、播种、收割、春天、夏天、上学、成长,它们嵌入在平静日常的生活中,带来并不深刻的伤心、害怕和欢乐。

1987年,香港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在内地电视台上映。那一整个夏天,每到傍晚,梁庄的大人少年就一群群地到吴镇去,寻找有电视机的家庭,站在人家门外等着电视开始,也不管人家是否愿意。所有人都看得如醉如痴,每当片头那两个骷髅出现并交错放出两道彩色光柱时,大家会发出一片惊叹声,而俏皮的黄蓉头一歪,逗她的靖哥哥时,又都发出会心的哄笑。

我也是那群人中的一个,那两道光柱,在我心中闪烁了好多年。对于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大陆少年来说,“香港”,就是《射雕英雄传》,它是工业文化和传统文化完美结合的化身;就是充满某种温柔和哀伤情感的流行歌曲,它们突然让你体会到一个人原来可以有如此丰富的情感,那应该是现代个体意识的初次萌芽吧;就是充满动感的迪斯科,它让你震惊,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放肆、自由地舒展自己的身体。在当年的大陆,这些来自于香港的事物,都有很深的“解放”意味,虽然今天看来,这里面蕴含着更复杂,也更难以判断的文化意识形态。

似乎有一个通道慢慢打开,世界还有新的方式,身体还有更多感应,生命还有更多情感,它是无穷尽的。我记得十四岁的我,在看完郭靖、黄蓉之后,和一个小伙伴坐在暗夜的河坡上,在虫鸣中羞涩地谈我们似是而非的暗恋对象。《射雕英雄传》、费翔和恋爱到底有什么关系,这还需探讨,但由那色彩和身姿而起,却是毋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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