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宋词举要》 序

唐宋词举要 作者:彭玉平


自来操选政者,其缘多端,昔龙榆生氏《选词标准论》言选词宗旨不外便歌、传人、开宗、尊体四者。若便歌者,诚唐宋时词选“驭文之首术”,今观《云谣》、《花间》、《尊前》、《草堂》之属,每雅郑杂陈,独重声情,或以宫调类次,或以时序分题,应歌之意昭昭在焉。然自宋词歌法失传,便歌之选因之消歇,故宋以后诸选,只在传人、开宗、尊体三者而已。开宗者必先之以尊体,风气转移,选本与有力焉,故茗柯倡寄托而斟酌于《词选》,竹垞尚醇雅而托意于《词综》,各出手眼以扶持绝学,常州、浙西之宗风由是而畅行天下。传人者不惟存人,抑且存史,盖序列其人,绵延一线,自蕴史脉。

约而言之,词选大要不过二端:或述一己一时之思,或呈一代一体之貌。前者若开宗、尊体者,可谓六经注我,览者读其书而想见其人,受其熏染而不觉,斯可谓风雅度人、润物无声者也;后者若便歌、传人者,则我注六经也,其选不主一格,不偏一隅,吾人清玩其书如沉醉园圃,但觉繁华满眼、各具韵致耳。然注经注我,虽判若泾渭,实遽难分别。若东圃西园,枝叶纷披,存此而汰彼,要亦有我在,惟非过执一类而已。

余于填词一道,沉潜数十载,每一灯荧然,清茗在旁,展读宋词,以为人生乐事莫过于此。然平素读词,常率性为之,但求心契,不求甚解,以是浅尝者多而深识者少。比年因授徒之需,遂本存人存史之旨,草成此书,欲诸生手此一编,略识唐宋词之门径源流。故就词史而言,以多采为切要,若李隆基、寇准、曹组等,前代选家多为黜落,盖或以其词量少,或以其词名微也。本编多予采录,以补其阙。若李隆基《好时光》,曲既自度,文亦清雅可观,于词体初成之时,殊堪宝玩。又如曹组虽于今时词名寥落,然在北宋末年,曾为一时填词之高标,王灼《碧鸡漫志》言其“每出长短句,脍炙人口”,“今少年不学柳耆卿,则学曹元宠”,则词史若无此人,未免遗珠矣。

词风不同,其异如面,此固无需赘言者也。而就一人论,亦有兼擅多方、风格各异者,此编因备加采录,以存其旧。若李煜、范仲淹、欧阳修、吴文英等,采录固多,实不限一格也。重光早岁以帝王之尊沉醉金陵,极尽奢靡;晚年以违命之侯困踬汴京,哀感顽艳。其词用情皆至深,而情调绝然不同。希文词止存五首,而余择录三首,盖其既有妙入情语若《苏幕遮》者,亦有大笔振迅若《渔家傲》者,更有俳谐而神光四溢之《剔银灯》者。若永叔之《踏莎行》、《采桑子》、《朝中措》、《生查子》、《玉楼春》诸阕,固素入选家青眼,而若《南歌子》(凤髻金泥带)、《醉蓬莱》(见羞容敛翠)之属,则久被冷落。而永叔小词在宋时备受争议者正在此类,略采一二,或可见当时聚讼景象之一斑。梦窗词亦然,其《八声甘州》之质实丽密,久已称颂万口;而其《风入松》(听风听雨)之雅致清疏,亦何尝非卓荦特出?职是之故,余纂此编既重主流,亦兼赅其余,以略副存人存史之意。然况蕙风尝云:“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为词诚敻乎不可及;其与他人词,凡所盛称,率非其至者。”余每读至此,辄惊惭交并,此编存汰之间,或难免眼低之讥,能无愧乎!

此编厘为上中下三卷,以时代分也。北宋词堂庑特大,体格恢宏,故采择最多;前此晚唐五代,虽粗成格局,而规模尚隘;后此南宋,词业继盛,而格调渐变。余年来颇读海宁王氏书,深契其境界之说。盖五代北宋词之独绝,在清雅疏朗、珠圆玉润,在自然神妙、不隔而深,吾人读其词,可见其性可感其情;南宋以还,雅重寄托,烟水迷离之致略远,而重拙大厚之意渐生。此虽于词之体制,有不得不变者,然于小词而言,自然情深总胜凝涩意重,此亦所谓本色变调之异也,故数典问祖,自以北宋词为最上。

曩尝读高步瀛氏名著《唐宋诗举要》、《唐宋文举要》,每叹其取材浩博而裁断精审,而惜其独无词也。此编虽非集注,然于裁断,特加意焉。唐五代之词本事多湮没无闻,余因转考其词心词境;两宋之词则备考之资多,歧说亦最为纷纭,余之释读遂多商榷疑义者,此或略得高氏“举要”之义,因颜斯编曰唐宋词举要。匪敢妄攀前贤,亦略表私慕之意云尔。

甲午二月溧阳彭玉平于倦月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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