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晚餐3

走夜路请放声歌唱 作者:李娟


比如我每写下一个黄昏,就会消失一个黄昏。到头来,只剩那些写下的文字陪伴着我,只有那些文字中的黄昏永远涌动着晚霞,只有那里的西方永远低悬着红日。

而你——如盲人摸象。我以文字摸索你,微弱地有所得知。我所得知的那些,无所谓对错,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矛盾,仅仅只是得知而已,仅仅只是将知道的那些一一平放在心中,罗列开去,并轻轻地记住。面对满世界纷至沓来的消失,我只能这样。亲爱的,这不是我的软弱,这是我的坚强。

还有那样多的晚餐时刻,餐桌对面空空荡荡。你正在这世间的哪一个角落渐渐老去?

亲爱的,我写下这些,我已分不清虚构与现实之间的区别。

那么,仍然是同样的黄昏吧,我们仍然沿着同样的土路,穿过村子向西而去。仍然边走边打听郭大爷家的房子。在无数次找到之前,从不曾真正找到过一次。

初秋的喀吾图,万物静止。连迎面走过来的路人都是静止地行走着的,仿佛永远都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里。天空东面的云彩在夕照下越来越红,越来越红……一直红到最最红的红之后,仍然还在继续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我们要做一扇门,就去找郭大爷。他儿子是木匠。后来的后来,不知那扇门做成后被装置进了我们生活中的哪一处角落。全忘记了!我们几乎是泪水滂沱地走在当时的情景中,一直走到现在都一无所知。

我在村里见过许多郭大爷儿子亲手打制的整齐木器,却从没亲眼看见他一次。他在喀吾图的角落寂静地完成这些作品,耐心地使那些原本能抽出枝条、萌发出叶片的树木甘愿从生长的无边黑暗中现身而进入人间。他身体深处一定有神奇。他孤僻辛酸的隐秘人生之中,一定有最固执的决心。

他年过半百,在很多年前失去了母亲,后来又失去妻子,从来没有过孩子。也从来没听他发出过声音,甚至从来没见他在村里的马路上经过。他的父亲郭大爷八十多岁,除了生命和怜悯,似乎什么也不能给自己的儿子。但是,纵然是这样的生活也总会有继续延缓下去的必要,他以大把大把的充裕时间,剖开一根根原木,再锯齐、刨平,制作成种种俗世生活的器具。他终日深陷世界正常运转的最深处的粉尘与轰鸣声之中。

父亲的一生,仿佛就是自己的一生。又仿佛父亲正在度过的是自己的晚年。然而生命并不是唯有依靠希望才能维持。郭大爷的独生儿子静静地履行着这一生,日常最细碎的小事丝丝缕缕牵动着他的恍惚感官。他不能停止。像是一个世代修行的人,纯洁地朝着深夜里不明所以的烛光豆焰摸索而去。

至于郭大爷,似乎更是无从说起。一直不知道他年轻时是做什么的。据说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来到新疆,来到喀吾图了。目前父子俩是这个哈萨克村庄里唯一的两个回回。他看起来又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尽管讲一口流利的哈语,与当地人一样贫穷,并且一样坦然。

无论生活多么窘迫不堪,身体也要保持庄严与清洁。夏秋两季的喀吾图尘土漫天,郭大爷的衣物几乎每天都会洗换,因此随时看到他都是干干净净的一身军便装。但对于一个老人来说,洗衣服是艰难的事情,主要是用水的艰难。他们所居住的村北离河很远,挑一次水要穿过整个村子,再走过很大一片野地,足有两三公里。于是,这个老人每次只是把衣服泡在肥皂水里揉搓一番就捞出来拧拧、晾晒了,连漂洗一次的水都舍不得用。实际上,这样洗出来的衣物只会比泥灰渍染过的衣服更脏。但是,出于恪守清洁的训诫,郭大爷严格地以生命久远经验中对肮脏的理解来对待肮脏。他的生命已经太微弱,已经无力有所改变,无力继续蔓延,以触及新的认识。仅仅是为了生存而接触现实,但那也只是毫不相关的接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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