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跑了的一代”(1)

教养的关系花园 作者:毕淑敏


跑了的一代:

你们好!

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们,不是批评,只是一个描述。不包含全局,只是指部分。一直迟疑着给不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在这 SARS 渐远渐淡的夏季。许多叔叔阿姨都劝我不要写,说你们还小,保全性命是你们的本能,过错在校方在政策在家长而不在你们。他们以一种长者的宽容和溺爱之心原谅了你们,仿佛慈爱而昏聩的太婆,面对永远长不大的重孙儿。

在我眼里, 20 世纪 80 年代出生的大学生,是几代国人用心血供奉的阳光和雷雨的儿女——虹,是民族恢宏之时的栋梁之材。你们必然经受灾难,你们必须承担责任,你们必定焕发光彩,你们必会坚如精铁。因为爱之愈切,所以怨之愈深,于是我拿起了笔。

SARS 来了,你们跑了。

当北京的疫情像山火一样蔓延的时候,你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惊慌。校门关上了,你们翻墙而出。谣传北京要封城,你们骑自行车到河北,把车子往路边一扔,扒上长途汽车跑回了家乡。在大学城,一台台手机以各种不同的声音鸣叫,犹如旷野上遭遇寒流的秋虫。你们呻唤父母,快快派车到学校来,接我回家!父母说,夜这么深了,明天早上行不行?你们跺着脚说,不行不行,大家都跑了,留我过夜,这太恐怖了……于是父母半夜给司机打电话,命他出车,接回孩子。

我听一位家境贫寒的大学生说,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哀伤和不平。他没有手机,无法向家中报忧。下岗工人的父母,也没有能力派车接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绝尘而去,留他一人在孤寂的校园,等到天亮再背着行囊如同难民搭乘公共汽车逃走。

我看到一位跑回家的大学生写的文章,名字叫“我当了逃兵” ,她说自己在离校出走的那一瞬,什么也没想,只觉恐怖万分,唯一的念头是要回到家里,死也要和爸爸妈妈在一处。没有请假,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带上课本,没有和好友道一声别离。千万里的驰骋,只有一个想法——和亲人厮守在一起。

面对泣血的告白,我相信她的真实和无奈,我体谅到她的惊恐和无助,我明了她的哀伤和单纯,我懂得她的依恋和期望。可我依然不能原谅,因为——你们已经成人。

早年看过一张得金奖的图片,拍一位穿红衣裙的小姑娘,大约只有五六岁吧,骑着她的小自行车,在风雨中英勇前行。那雨可真大啊,像一道道斜劈的亮剑,小姑娘的眼神,充满了一往无前的决绝。照片的名字叫“找妈妈去” 。

找妈妈去——看到这句话,我们心底最嫩弱的地方会被扎破,滴出童年的水珠。每个人都曾有这番体验,在孤苦无依的险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钻回妈妈身旁。那里是生命的出发地,哪怕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们,那里也有温暖和食物,有乳汁和呵护。

这是人的本能,但在本能之上,横亘着我们的理智和良知。

此次大疫,在城市遭受 SARS 袭击的时候,有两个群体,表现出了大慌张和大流动。一个是民工,一个是大学生。由于民工的特殊境遇,在此就不多说了。据可靠消息,有 20 多万大学生在瘟疫流行的时候,以种种方式离开了北京这座危城。

跑了的一代,作为个体,我可以同意你们摆出的种种理由,但是作为一个群体,在最危难的时候,你们选择了离开。这在道义和科学上,都非明智之举。

应对传染病有三大法宝,这就是:隔离传染源,切断传播途径,保护易感人群。当整个城市处于染病高峰的时候,从广义上讲,这个城市就是一个大的传染源。所以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北京为疫区,亮出了旅游警告的黄牌。你们跑了,就把传染的危险扩散到了更广大的地区。再说切断传染途径,你们这一跑,就像滚动的钢珠,把传播途径链接上了。至于保护易感人群,简言之,你们的父老乡亲,正是这样的高危群落。中老年人一旦染病,死亡率比年轻人要高很多。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资料,在 60 岁以上的老人当中, SARS 的病死率高达 5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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