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两箱书

西棒槌 作者:杨葵


有几年心不定,生活动荡,老也安不下个家。人苦不算,连累一些书跟着颠沛流离。其中有两整箱书一直没拆封,一箱《 金庸全集 》,一箱《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前者是从小到大的喜爱;后者是我参与策划、组织编选的一套资料,有实用价值,也一直当宝贝。它们先是被我藏在办公室一角,后来怕人误拿,又寄存在一个资料室,又从资料室运到暂住处,还差点从北京的暂住处寄到另一个城市的暂住处。

每次在不同的书店看到这两套书,都会心头一紧,想到那两箱书原本名门出身,光明正大,生生被我害得好像见不得人,始终憋屈在阴暗角落。

像要了却一桩夙愿,后来搬家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买了书架,择了个风和日丽的晴天,洗净双手,将两箱书拆包上架。手下动作小心翼翼,心头却有酣畅淋漓之感。《 碧血剑 》、《 射雕 》、《 飞狐 》、《 笑傲 》、《 书剑 》、《 天龙八部 》、《 官场现形记 》、《 死水微澜 》、《 四世同堂 》、《 红旗谱 》、《 白洋淀纪事 》、《 棋王 》……仿佛一轴文学长卷在眼底逐寸展开,我几乎是逐一地摩娑它们,像个农民秋收季节捧起颗粒饱满的庄稼。

逐本并排插好,坐在一边仔细端详,心思一时竟散漫得不着边际。想到历史长河,想到出版事业,想到一些逝去的故人,还想到人生。突然觉得这两套书很有象征意味,《 金庸全集 》象征闲散的日常生活,《 百年百种 》则象征自己致力的事业。当然,这种不着四六的胡思乱想,只是一瞬间心思的出离,很快人就恢复常态。不过从中发现自己仍然会为书籍而有兴奋,有喜悦,一丝欣慰在心尖闪过。

买书、出书、编书、写书,和书打了半辈子交道,对于书这东西渐渐有点麻木。年少时天天幻想坐拥书城,过一种与书籍相伴而老的生活。不知何时起,觉得那样的生活也就那么回事,没多大乐趣。后来甚至认为,人一辈子大可不必读那么多书,尤其是诗歌小说,里边过于纷乱激烈的情感,看得太占脑子,容易招人疯癫。坐拥书城本是为求心清净,可往往越读越不清净,愈行愈远。

这次拆箱上架的这份喜悦,很像成年了却突然从一幢老屋的犄角旮旯找到儿时一件心爱的玩具,那情状里包含很多复杂因子,很难一两句话讲清楚。既讲不清,索性不讲。一辈子讲不清,也不见得就是个坏事。一切皆有因缘,这两箱书如果早拆,不定早已七零八落,没拆也有没拆的好处。不拆,不露,以及今天的端立书架之上,都是这两箱书与我的缘分。

两箱书拆封上架同时,也从旧有的藏书里摘出一两百本书,可巧也足足撑满了两个纸箱。是要准备送人、捐赠,或者干脆当废品卖的。偶尔深夜在电脑前穷忙一气后,抬起脑袋揉揉眼睛休息休息,会看到它们,也会想起它们和我相识相处,共在一个屋檐下的日日夜夜、琐琐碎碎,越来越少无端的百感交集,只是会想,缘分已尽,该走就让它们走。

该来来,该走走,这么简单的话,里边蕴涵着最朴素简单,却也最深不可测的道理。很多人嘴上可以轻易地随时提及,但一辈子到头也未能参透。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还是这次搬家,发现留存了太多过去日常生活的零碎见证:一张废弃的火车票、举家搬迁的飞机行李清单、早已洗不出初始颜色的杯子垫,还有数不清的精心收藏的筷子架……恋物癖的外表下,实际是对生活的态度犹疑不定、模糊不清,跳出来看,是被消逝的、死去的人和事缠得腻腻歪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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