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国破山河在(32)

重庆之眼 作者:范稳


“李叔叔,你又不是不认得我们蔺家的车,我是红眉毛绿眼睛的共产党吗?是个子丁点儿矮的小日本吗?你看看这几个宝器咋个欺负我一个小姑娘!重庆地皮上是哪个说话算数哦,还有王法没得?这个丘八屁侉卵侉的想占老子的欺头(注:指占便宜。),锤子大爷才虚他龟儿子!哪个砍脑壳的敢拦本小姐的车,老子要让他霉成冬瓜灰!”

此人是警察局的副局长,也是蔺府牌桌上的常客,当然晓得蔺家这个天棒女儿连她老汉儿都管不下来,他可不想惹事,便挥挥手让宪兵排长放行,说,兄弟,这是我家小侄女,别大水冲了龙王庙。

高玉华顺利逃脱,蔺佩瑶把她送到化龙桥,高玉华说有人会在这里接她,两人在冬雨中匆忙话别。高玉华拉着蔺佩瑶的手说,瑶妹,请记住,我还会回来的。别向恶势力低头,要学鲁迅先生,骨头硬朗起来。蔺佩瑶在车内望着高玉华消失在凄风苦雨中的孤单背影,不免为她揪心。她想起有一次高玉华说,她在一个夜晚去朝天门码头接一个从湖北来的同志,在走下码头那陡峭漫长又黑暗肮脏的台阶时,几个在码头上卖苦力的人把她当成卖笑的,他们先是追逐调笑她,她又不敢高声叫警察,那些人就愈发放肆,竟上来抓住了她裸露的胳膊,还乘机摸她的胸。她后来拼命挣扎才得以逃脱。高玉华说起此事时流泪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那些想羞辱她的人。她说,他们怎么就不想想,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劳动人民家的姊妹,我正是为了他们才在这样的夜晚出门!

唉,人若不是为自己的最爱,就不会如此舍生忘死。而蔺佩瑶的悲哀在于:她的恋人在天堂,她连向死而生的机会都没有。她的未来黑雾茫茫,就像这阴风惨惨的雨夜。蔺佩瑶禁不住在车上又抹了一阵眼泪。

第二天,蔺佩瑶就在学校就被军统的人带走了,他们有充分的证据指控她放走了共产党要犯。尽管蔺佩瑶咬死说她们只是同学关系,她不晓得高玉华是什么共产党,只是让同学搭了个便车。但他们还是把她关进监狱,连蔺孝廉都不准前去探望。在军统面前,一个区长的官职,未免也太小了。

他们倒没有给蔺佩瑶吃皮肉之苦,但不分白昼的审讯、恐吓,也让蔺佩瑶精疲力竭,几近崩溃。关了半个月后,蔺佩瑶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天下午,一个穿风衣的矮个子男人出现在监狱的门口,温存地说:“佩瑶,没事了,跟我走吧。”

这是邓子儒再一次让蔺佩瑶感动。邓子儒说,啥子中统军统哦,两根金条出手,都得给我放人。一个被从牢里捞出来的人,见到亲人朋友,没有不动感情的。很多婚姻都是从一方被感动开始,那曾经为真爱坚如磐石的信念,为某人守身如玉的决心,其实都是人心里温暖地揣着的东西,而人心,则是最容易被感动的。

更何况那时蔺佩瑶正面临绝境,南开中学已将她除名,父亲也不再为她出转学的学费,他说,老子操袍哥,从来都是别人为老子去乘火滚油锅(注:袍哥隐语,指承担祸事。),你娃儿操得才撇(注:即事情办得臭、不好之意)哟,真是臊老子们袍哥世家的皮。继母在一边添油加醋,一个女娃儿家家的被学校开除,人家还以为你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更不敢说你帮共产党办事,这样你老爹咋个在社会上做官、做人哦?硬是裹脚布做衣领,臭了一转。一个女娃儿家家的,名声败坏了,那个还敢要你?

只有邓子儒坚定地站在蔺佩瑶一边。一个雾霭沉沉的下午,两人在嘉陵江边散步时,他说:“莫怕,我理解你,更欣赏你对朋友的侠义肝胆。你没有错。”

蔺佩瑶泪眼婆娑地说:“我只是感到,做人好累。”

邓子儒忽然向蔺佩瑶跪下了,来了一段西式的求婚告白。“佩瑶,嫁给我吧。我发誓我会一辈子爱你,保护你,让你不苦不累,不忧不伤。佩瑶,我会给你一个全新的世界,请相信我!”

这样的一幕蔺佩瑶不是没有想到过,但又时刻担心它的到来,因为她不知道当一个人向她求婚时,她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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