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幕:国破山河在(34)

重庆之眼 作者:范稳


“别说了……”蔺佩瑶的眼里有了泪花。

两年前,蔺佩瑶的初恋恋人从这里登船,但不幸的是船在瞿塘峡翻沉了,蔺佩瑶的生活也从此被倾覆了,直到今天,她都还觉得自己像是被倒扣在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乐的冰凉世界里。

他们在长江边的乱石滩上漫步,天气还算不错,有一层薄薄的雾霭,阳光穿透了它,晒在身上不是很热。苏崎不时拣一些鹅卵石扔到水里,试图以此来打破两人间的尴尬,同窗三年,他认为还是了解蔺佩瑶的,这桩豪门婚事并不是当年那个慷慨激昂地走上街头为全民抗战呐喊、募捐,为了真爱连嘉陵江都敢跳的蔺佩瑶所需要的,她的青春被扭曲了,她的热血被冰冻了,因此她在就要跨入婚姻的殿堂前伤心落泪,情有不甘。到后来,苏崎终于受不了老同学传染过来的伤感,在一块扔出去的石头“咚”地一声沉入水里后,他说:

“老同学,我真愿意我是他。有你这样的爱,死了也值得了。何况,死没死,只有天晓得。”

“你说啥子?”尽管苏崎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在嘟哝,但蔺佩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把抓住了苏崎,差点把他搡倒。

“糟了,我说漏嘴了。”苏崎像孩子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这让任何一个人都要想方设法把他嘴里没有说漏的那一部分像沙漏一样漏个干净,更何况是蔺佩瑶!她使劲摇晃着苏崎的双臂:

“是啥子事?说出来!不然老子把你龟儿推到江里去。”

两年前那艘载着刘海抗日报国梦想的轮船在瞿塘峡翻沉后,传回来的消息说那条船有81人罹难,48人失踪,只有12人生还,刘海的名字不幸就在罹难者名单里。苏崎在民生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后,有一次在和一个前辈聊天时,偶然提到了刘海与蔺佩瑶的初恋。那个前辈叹了一口气说,蔺家为了让他们家的千金死心,竟然让我把那个学生娃儿的名字从失踪者名单改到罹难者名单里,反正长江里的船难,失踪者和死难者,也差不多。不然他们要剁我一只手呢。

蔺佩瑶面对长江跪下了,泪如雨下:“苍天啊,这么说他还活着!”

“不一定,至少他也失踪两年了。”苏崎不知这样说是宽慰还是想让蔺佩瑶死心。

蔺佩瑶声嘶竭力地哭嚎了几声,忽然站了起来,指着码头上那艘即将前往宜昌的船,以毅然决然的口吻问:“还有船票没得?”

“你要干啥子?”

“说,船票还有没得?”

“头等舱,还有。这年头,哪个坐得起哦。”

“我要去找他!”蔺佩瑶开始往码头方向走了。

“哎,哎!你疯了吗?都失踪两年的人了,你到哪里去找?”

“哪怕找到长江的尽头,我也要找到他。”

“明天你就要结婚了!”

“结个铲铲(注:铲铲在这里当否定词用。)的婚!”蔺佩瑶回头怒喝道。

当一个人深藏心底的爱在苍茫的大海上看到了希望的灯塔,当泯灭已久的爱之火种重新被点燃,当一个被宣告死去的恋人还有一丝缥缈的音讯,深埋于心底的爱瞬间就被激活了,燃烧起来了,爆炸开来了。如果现在不去找到自己失踪的爱人,难道还要等到走下大花轿以后吗?难道要用一生去苦苦守候这爱的答案吗?

那时,蔺佩瑶相信,已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她解开心中这个死结的勇气和决心,换了任何一个像她爱得这样苦的人,都会做出同样的抉择。除非她最终看到的是一座坟、一块碑,否则,她的爱,绝不会死去。

但总有一些更为强大、更为邪恶的力量把这个世界上最执着的信念摧毁、粉碎。苏崎去民生公司那座小白楼里为蔺佩瑶办票时,蔺佩瑶坐在码头候客区的椅子上等待。她已经计划好了,宜昌那边有她的三姨妈一家,她先到宜昌,再以此为中心找人,实在找不到了,她就到已迁到昆明的中央航校问问,他们的学生失踪了,校方应该有个明确的说法。她不再相信身边那些充满了谎言和伪善的人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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