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广海的冬天不下雪。

2008年2月，广海的天气与往年相比，却异常寒冷。特别是在2月14日这一天，气温骤然降到接近零度，这对地处南海之滨的广海市来说极为罕见。

这天下午，春节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市人大会议厅。掌声雷鸣。在市七届人大常委会第十二次会议上，任命市委委员、市委常委黄河为市人民政府常务副市长。由于杨市长到了中央党校学习，故由黄河主持政府全面工作。

市委书记、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李成就身材魁梧，双目炯炯有神。右眉梢上长得一颗黑痣，高挺的鼻梁透出一股威武之气，特别引人注目。他从正中座位上站了起来，扫了全场一眼，正准备宣读任命时，他的秘书、市委副秘书长陈小刚从后台悄悄走上主席台，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成就听后，皱了皱眉头，一摆手示意陈小刚下去，然后将红灿灿的任命书递给了大步迎过来的黄河。

黄河接过任命书，转过身来，同李成就并肩站在一起，他微微地昂起头，笑着面向众人。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紧接着，会议宣布结束。

李成就匆匆走向主席台一侧的休息室，黄河快步跟了进去。

黄河到了广海后，听说李成就烟瘾好大，尽管自己并没有抽烟的习惯，还是放了一包中华烟备用。眼下，还真派上用场了，还没落座，黄河便抽出一根中华烟递给李成就。

李成就接过烟，却并不马上点燃，而是不停地玩转起手里的烟来，眼光在黄河的脸上和桌面的打火机之间晃动着。心里却在暗自嘀咕，这位新来的同僚，浙江温州人，曾经是南方大学干部管理学院院长，三年前经过公开招考当上了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官阶从处级升上了副厅。后来，从华东调来了一位王姓省长，他又兼职当上了王省长的秘书，自然是春风得意。然而，毕竟只有三十八岁，资历与自己相比嫩着呢。自己可是一个脚步一个印，从镇武装部长一级一级干上来的，而且还是省委杨书记提名上来的。虽然杨书记因为年龄的关系可能要退了或者是上调京城，自己现在毕竟还是一方之主，一开始搭档，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尊敬自己，敬畏自己，下来一起开展工作才能让他知道哪是东哪是西，才能体现出第一把手的权威来。不要说一把手可以一手遮天，起码也要可以随时指点江山，一呼百应啊。

黄河目睹李成就摆弄着烟不抽，顿觉不是个滋味儿，莫非要等他点烟？心头不由浮上一阵苦涩的感觉。算了，毕竟李成就是自己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在领导面前一定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休息室没有其他人，给人点个烟自己也不会丢面子。况且，面子也是领导给的。自己跟李成就没有什么渊源，忽然从省里空降下来与他搭班子，难免李成就会有一些想法。现在李成就没对他瞪眉竖眼，已算不错了。如果心里窝着火在脸上表现出来，让李成就觉察到了，不给自己面子，而是给个擀面杖，弄得自己面目全非，那就因小失大了。因为，将来如果自己有机会被扶正，组织考察时还是离不开李成就的支持。

本来，黄河也想不到自己会来广海任职。省委研究之前，杨书记跟王省长碰头时，王省长提出来把黄河放到三角洲城市广海任市长。杨书记皱了皱眉头同意了。想不到在省委常委会研究时，纪委书记提了出来，黄河刚与妻子离婚，一下子提到一个沿海开放城市广海主政，影响不好，建议先当常务副市长。王省长看了杨书记一眼，杨书记面无表情。王省长心想这个时候纪委书记敢于在他面前公然提出异议，知道应该是杨书记的意思，只好默认，但又不想就此放弃，只好退了一步表示同意，进而又提了出来，为了让黄河有个真正锻炼的机会，把广海市的杨市长送到中央党校学习。实际上这就给黄河预存了一个发展的空间。杨书记虽然对黄河了解不深，但想到他毕竟是公开考试上到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这个岗位上来的，又经过省政府办公厅几年的磨练，现在王省长主动提议，也就点头同意了。

黄河想到这儿，就赶忙抓起桌面上的打火机给李成就点了火。

一丝不为人知的笑意掠过李成就的嘴角，他低下头就着火点起烟来，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抬眼间，只见黄河留着一头粗硬的板寸短发，眉长过眼，直线上扬。双眼深邃，锋芒藏而不露。而且鼻梁还比自己高挺，加上耳朵高提，气色清朗，英气逼人。心里不由在想，不能光看他长得帅，光看他是个博士出身，关键是要看他的领导水平如何，有没有真才实学。刚才，陈小刚汇报了件突发事件，本来自己要亲自去处理，现在也好，就让眼前这个年轻人去打个头站，看看他能否把这件事摆平下来。能摆平下来更好，也省了他亲力亲为。如果处理不了，再由自己这个老将出马。

烟雾缭绕中，李成就往烟灰缸轻弹了一下烟灰后，板着脸，严肃地说：“黄副市长，客气话我就不说了。事也凑巧，就在我们开会的时候，有七八百个民工围堵了市政府大院。本来我应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处理的，可你也知道，国务院港澳办领导现在还在海天楼，我要他十点前赶过去汇报工作。所以呀，市政府大院那头就只有请你去处理了！你马上过去。过去后，要注意几点，一是迅速查明真相，二是坚持疏导为先，三是注意化解矛盾，四是全力维护稳定。”

“好，我马上过去。”黄河心情放松了下来。刚才，他还担心李成就对他下来任职有什么看法，原来是市政府大院门口出事了。不过，转念一想，现在稳定压倒一切，市政府大院发生这么大的群体事件，特别是在奥运会举办之前发生，处理得不好影响可就大了。

走出休息室，一阵寒风吹来，黄河不由打了个冷颤。说老实话，他刚从省里下来，不熟悉广海的情况，就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内心还是忐忑不安的。

市人大大院坐落在市政府大院后面，只隔着一条马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紧张的心情，也为了不引起人群的注意，黄河没有坐车过去，而是从市人大大院大门出来，悄悄拐进市政府大院后门，再从后门绕向前门快步走去。

市政府大院内，春寒料峭，细雨纷飞。可是大院门外，人潮汹涌，呼叫声一浪热过一浪。

大院大门的自动铁栅栏已经关了。铁栅栏的前面，二十几个警察手挽手护住铁栏。铁栏后面，则是站立着一队举着盾牌、警棍的武警战士。

外面，几百个外来民工挤成一片，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把政府大院门堵得水泄不通。

黄河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武警后面，一眼看见这阵势，头发不由竖了起来，这到底是咋回事？

市信访局局长李言见黄河来了门口，就从市政府大门一侧的接访室走了出来，喘着气说：“黄市长，您终于来了，您看看，这这……”

黄河摆摆手，示意李言不要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言把黄河引到接访室，落座后，毕恭毕敬汇报起来：“是这样的，前晚凌晨，一位在广州打工的四川妇女和她在广海打工的老公王才，在广州会合后，准备从广州坐火车回四川，由于冰雪封路，夫妻两个人上不了火车，只能半夜坐大巴回到广海。由于找不到住的地方，又不想花钱住酒店，夫妻两个人只好在海滨公园里的长椅上过夜，相互搂着取暖。不料却被派出所巡逻人员当作卖淫嫖娼盘查起来。夫妻拿不出结婚证，也拿不出身份证，就被逮到派出所去了。值班的副所长杨光亲自审问，王才说自己是格绿电器厂的工人。杨光打电话到格绿电器厂值班室查问，可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值班室的人说要等到第二天人力资源部的人上班时，才能查证到底有没有这个人，杨光就指示先扣人。已经有半年多没跟妻子过夜的王才急了，心想到派出所讲清楚后人就可以出来了，然后花点钱开个钟点房，就可以在妻子身上泄泄火了，了却多日的压抑之苦。当他发现派出所的人根本不相信他时，火气一来，呼的一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挥起了拳头。杨光以为王才要打他，就出手摁住了王才的肩膀。王才猛力抬肘，不小心碰掉了杨光一颗门牙。杨光一气之下，将王才按卖淫嫖娼处理，准备移送到拘留所……”

黄河摸了摸后脑勺，瞪大双眼说：“本来这是一件小事嘛，在春节里把事搞这么大，真不应该。”

“就是嘛。”李言附和着，低头不语。

“现在关键是要马上疏散民工，控制事态扩大。”黄河沉吟了一下，“民警查夜，遇到可疑人员带到派出所询问，本来是正常的事，可是打掉民警门牙，就变成袭警了，也难怪派出所现在不放人。”

“对呀，可是，这些民工就是不讲理，还围堵市政府大院……”李言顺着黄河话说。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小小的民工，一件小小的事情，竟能引来几百个民工围堵市政府，值得我们深思呀！这里面肯定有我们工作上的一些失误。”黄河踱着步子说，脸色铁青，“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得想法解决，总不能任由这些民工在外面喊口号呀，影响很不好！”

“对，这样不好。”李言低着头，知趣地说。

“知道不好，为什么不采取措施？”黄河脸上露出不满神色，语调高了起来。

“我刚才已经让民工派几个代表到接访室来谈，其他的民工先回去。可他们就是不听，一定要马上放人，而且要杨光当面道歉，赔偿损失。”李言一脸委屈。

“稳定，是大局的大局，民工是我们的兄弟，为什么不先放人？”黄河严肃地说。

“我已通知杨光了，要马上放人。但杨光就是不同意。他说，错不在他，在民工。”李言无可奈何地说。

“现在不是追究谁对谁错的时候，主要是平息事态。其他的事慢慢解决，你现在马上打电话给市公安局局长宫明……”黄河挥了挥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李言拨通了宫明的电话，把手机递给黄河。

“宫局长吗，我是副市长黄河。市政府大院的事你知道了吗……好，好，知道就好。我跟你说，你现在马上把王才带来，把他放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黄河说完，就奔赴大门外。

一个年近古稀的老民工，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脸上爬满核桃壳般的皱纹，削尖的下巴上，飘着一缕山羊胡须。虽然一脸沧桑，但是神清气爽，像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当他发现黄河从大门走出来时，他扫了民工一眼，举起拳头吼叫起来：“放人……放人，道歉……道歉！”

人群一阵骚动，抗议声此起彼伏。

这边，市政府一号楼五楼市应急办公室内的电话铃响了。接电话的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姑娘：“你好，这里是市应急办公室，请问有什么事可以帮到您？”

“我是李成就，你们主任在吗？”李成就说话的声音很急促。

“李书记您好！我是应急办小王，我们领导都到市政府大门口去了，请问您有什么指示？”

“大院门口民工上访的事平息了没有？”

“黄副市长已到了现场，事情还在处理之中。”

“你告诉黄副市长，一定要马上解决民工上访问题，等一会儿，港澳办领导就要去市政府视察工作了……”

“好，我马上转报。”小王叫王晶晶，是市应急办综合值守科科长，南方大学社会学研究生。四年前，她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公务员，现在已是一名正科级干部了。她的脸庞修长清秀，白嫩如脂。秀美的柳眉下，一对清泉般的秀目顾盼生辉。左眉梢上长着一颗黑痣，像一颗黑珍珠，晶光闪闪。再配上笔直饱满的鼻子，唇红齿白，使她看起来高贵而又雅致。

王晶晶不认识黄河，只在电视上看过他，也没有深刻的印象。眼下的任务就是马上找到他，及时转告李成就的指示。于是，她听完电话，就抓起桌面的一件军用大衣，匆匆走入电梯。

从电梯口出来，王晶晶一路小跑着向大门口赶去。身材高挑、凹凸有致的她，走起路来，丰满的胸部一颤一颤的，显得青春逼人。

一位肩扛中尉肩章的武警拦住了王晶晶，她利落地出示了工作证，越过武警和民警两道人墙，朝一个高大的背影走去。她知道，这应该就是新上任的副市长黄河。

王晶晶悄悄挤到黄河身后，从侧面一看，哟，这个男人鼻梁英挺，面容清朗俊逸，她心里顿时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好感。听说他的年龄已奔四了，但看起来却像个三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

黄河并未觉察到有一个漂亮姑娘已在他身后观察着他。他抽出一根中华烟递给领头的老民工，笑了笑说：“大爷，来，抽根烟休息一下，有事慢慢谈？”

老民工犹豫了一下，接过黄河手中的烟，看也不看黄河一眼，掉转身，举起手示意人们安静。

一会儿，人群慢慢安静了下来。

黄河暗想，别看这个老民工年纪大了，看起来，还是挺有号召力的。便掏出衣兜里的打火机，准备给老民工点烟。

老民工这才转过头来，侧目而视，不客气地说：“年轻人，看来，你还有良心呀，还拿这么好的烟给我抽。不像他们只会把我们当成鸭子一样赶跑了事。来，给我点上……”

黄河早已把打火机递到老民工面前，诚恳地说：“大爷，来，抽口烟，消消气。”

老民工嘴里吐出了一圈长长的烟雾：“可惜呀，可惜你不是市长……”

黄河冲着老民工一笑：“大爷，我就是副市长黄河，您有什么事，我们到接访室谈好不好？”

“什么，你，你这么年轻，是个市长呀？”

“是的，我就是副市长黄河，新来的……”

“哦，你真的是市长……我跟你进接访室，好是好，但是，你们官官之间，官官相护，台前是人，台下是鬼，我一个孤老头进去了，你们把我也抓了，我找谁去？”老民工又大口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掷在地上，脸转向民工，“你们说，我一个人进去接访室，好不好？”

“不好！不好！”民工情绪异常激动，又是一阵叫喊、起哄。

显然，老民工对黄河这个年轻人不放心，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跟在黄河身后的王晶晶，急于转达李成就的指示，见黄河同老民工说个不停，插不上嘴，只好干着急。

没想到民工们这么难缠，黄河不由焦急起来。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无奈地凑到老民工耳边，悄声说：“大爷，您贵姓？”

老民工奇怪地看着黄河，说：“免贵，姓黄。”

黄河亲近说：“是大肚黄吧？”

老民工双手一摊，缓缓道：“是呀，大肚黄，怎么了？”

黄河一下子找到了感觉，笑了笑说：“大爷，我也姓黄，咱们是本家呀。

大爷您大肚大量，大肚里面好撑船，您就跟我到接访室，我们爷俩啊，到里面好好坐下来谈一谈，好不好？”

老民工一怔，明白了黄河的意思，他眨了眨眼说：“市长呀，你是官，我是民，进了你们官衙，你们官字两个口，我呀，一张嘴，说不过你们啊！”

黄河收敛起笑容，摇了下头：“这么多民工围在政府门口，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呀！既影响交通，又影响办公！大爷，您的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六个字，放人，赔偿，道歉。”老民工神情肃然，振振有词地说。

“好，大爷，您等等，”黄河想，必须马上把民工的情绪控制住，以免引起更大的风波，只好调整一下思路，先答应下来。他转过头面对李言，开口就问：“王才呢，现在在哪？”

“报告市长，王才，带来了。”黄河话还没问完，刚从部队副师长转业到广海任市公安局局长的宫明，开着警车呼啸而至，他利索地从车上下来，高声报告。

宫明带来了王才，黄河说话的底气足了，他环视了全场一圈，高声说：“老乡们，我现在马上放人，希望大家回去，安心工作……”

宫明闻声，快步走回到警车旁，打开车后门，拍了拍王才瘦削的肩膀，客气地说：“你可以走了，叫你们的人回去吧！”

王才抬眼看了宫明一眼，擤了擤鼻子，吐了口恶痰落在车内，就从车上跨了下来，一路小跑，走到老民工身边。

民工中早已响起一片欢呼的掌声。

老民工把王才拉到一边，一手搂住王才，附在耳后问：“在里面没人打你吧？”

王才耸了耸肩，冷笑一声：“哼！没有。他们不敢……”

老民工眉毛抖了抖，说：“这事不能这样了结，我们要让政府知道我们这些外来民工也是不好惹的，不然，老是让城市人瞧不起我们这些外来民工。这回啊，要让政府出点血……你说，你被他们这样一抓……”

黄河发现老民工和王才还在一边嘀咕着什么，没有散伙的迹象，开始焦躁起来，挥了挥手，高声劝道：“老乡们，人已经放了，你们该回去正常工作了。”

老民工没有搭理黄河的话，而是大声说：“市长，人是放出来了，但王才被你们一抓，被你们吓破了胆，家伙都死火了，这可是男人的命根呀。不赔偿人家，说不过去啊。”

“什么家伙，死火了？”黄河一时不知“家伙”是啥意思，问道。

老民工用手往胯下拍了拍，轻咳一声，说：“家伙，是男人的命根，命根废了，难道不应该赔偿么！”

黄河明白了“家伙”的意思，更明白了民工诈钱来了，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但是，眼下这场合，又不能发火，不由往后退了半步，为难地说：“这，这个事情……”

老民工见状，毫不示弱，又领头喊了一句：“赔偿，道歉！”

“赔偿，道歉！”人堆里又是一阵叫闹声。

“大爷，人已经放了，你们也该回去了。至于那家伙到底有没有事，还要去医院检查以后才能确定。”黄河耐着性子说。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你看，人都站不稳了，”老民工挥起手，用力摁了摁王才的肩膀，王才随势趴在地上。老民工趁机说，“市长同志，你都看到了，王才这个样子，回家跟老婆如何交差啊！不赔偿人家，说不过去啊。”

“这……，本来是王才打掉了民警的门牙，现在反而要民警赔偿，说不过去呀！”黄河压低声音说。

“门牙事小，家伙事大，不赔偿，我们不走人！”老民工咬咬牙说，声音越说越高。

“不赔偿，我们不走人！”几百个民工双手齐刷刷地举了起来，呼喊声此起彼落。

本来不抽烟的黄河，这回也抽起烟来，显得一脸无奈。

王晶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上前扯了扯黄河的衣襟，小声说：“我是市应急办综合值守科科长王晶晶，刚才李书记打来电话，叫您无论如何马上平息事件，港澳办的领导马上要来市政府了。”

黄河焦急地说：“现场你也看到了，急不来呀！”

“答应民工的要求，赔偿，道歉！”王晶晶嘴角浮起了一丝自信的笑意。

“这赔偿师出无名，再说，赔多赔少，又从哪出数？”黄河耳语。

“市长，先稳住他们再说。其他的事，我有办法。”王晶晶抿着嘴说，十分干脆。

黄河想，事情到了这地步，也只能这样了。他走到宫明跟前，说：“马上通知杨光来给民工道歉！”

宫明凑近黄河耳旁说：“我早就通知杨光了，这小子说宁愿被开除公职也不会来道歉。”

王晶晶听了宫明的话后，不容黄河回话，抢着说：“市长，杨光不愿来，我们一时也没有办法。不如这样，您说杨光出差了，只好委屈您了，您来替杨光道歉。”

宫明白了王晶晶一眼：“去去去，叫市长道歉，你出什么鬼主意……”

“好主意，不要急，”黄河悄声说，然后大踏步走到人群前，从李言手里接过扩音器，大声说了起来，“老乡们，现在时间不早了，大家肚子也饿了。不如你们先回去吃饭？对于你们的利益诉求，只要是合理的，我们都会正确处理。”

“什么利益诉求，就是赔款，赔多少呢？这命根的东西可不是小东西！”老民工晃晃脑袋说。

“大爷，我说赔就一定赔，至于赔多少，还有您所说的命根是否真的死火了，还有待医院检查才能做结论。您跟我到办公室好好商量好不好。”黄河拉着老民工手，小声地说道。

“既然市长答应赔偿了，那行。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公园派出所那个副所长出来当面道歉。”老民工绷着脸，抽出了手，向前挪了挪脚步，说。

“杨光同志出差了，现在没办法叫他来给你们道歉，我看，你们还是先回去吧？”黄河拱了拱手，他不想让事情闹大。

“不道歉，行么？以后我们这些外来人，还不是照样被你们城里人笑话。”老民工耸耸肩膀，显出为难的样子。

王晶晶见黄河一时说服不了老民工，便侧过身子挤了进去，把军用大衣披在老民工身上，笑脸如花，说：“大爷，您看天这么冷，黄市长也是为大家好，还是劝大家早点回去吧？”

老民工看了王晶晶一眼，心里涌起一缕暖意：“孩子，我们也不想到政府来闹事呀，只是我们这一回去，心里那股气无处发泄呀！那个所长不出来道歉，总该有个人出来给个说法呀！”

王晶晶理了理老民工身上的军用大衣，动情地说：“大爷，我是市政府的干部。我知道，你们今天的行动也是被逼无奈的，咱们这些外出打工的老乡，是社会的弱势群体，如果不是为了以后能在城市里更好地工作生活，你们今天也不会来到市政府提出诉求了。不过，这么多人老是呆在这里不走，影响不好呀，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你们要求道歉，我呐，也是政府的人，我来给大家道歉好不好？”

听着王晶晶情深意切的话，老民工心头一动：“姑娘，你是个好人呐，你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啊，你说话不管事呀！”

黄河见老民工的脸色缓和下来，向王晶晶投去了赞许的眼光。这个姑娘在关键的时候能够大胆站出来替领导分忧，难能可贵了。

王晶晶回过头来，脸侧向黄河，抿了抿嘴，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黄河皱了皱眉，看来，老百姓认官不认兵，到了这个地步，只能自己出面了，便接过话茬说：“好了！既然大家要求给个说法，在这里，我代表杨光向各位致以诚挚的歉意！同时也向各位保证，今后，在我们广海市再也不会出现滥抓民工的事情。老乡同志们，你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改革开放以来，广海一百多万外来民工，包括你们在内，为我市的建设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表示衷心的感谢，希望大家继续……”

在黄河一番声情并茂的劝说中，老民工已把趴在地上的王才悄悄拉了起来。

这时候，黄河还在长篇大论，一点也没有结束的意思。

王晶晶想尽快结束这个局面，就带头鼓起掌来，打断了黄河的讲话。

老民工发现王晶晶起劲鼓掌，受到感染似的，也鼓起掌来。

掌声过后，老民工原本冷峻的脸上现出了一缕笑容，他把手高举到头顶上，示意民工撤走。

民工们纷纷挪起了脚步准备撤离。可是，黄河还在讲个不停。王晶晶朝黄河使了个眼色，暗示他抓紧结束讲话。

黄河看了看王晶晶，这才会心一笑，正了正身子，大声说：“民工同志们，谢谢大家对我们工作的支持，现在，请各位坐上公交公司免费大巴回去……”

民工们情绪基本稳定下来，纷纷瞪大了眼，盯着老民工。

老民工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老乡们，我今年活到七十多岁了，还从来没有看到大市长给百姓道歉的。还有，市长说了，我们老百姓是他们的衣食父母，这话中听。这回，我们听到了，我们相信政府会处理好这件事，大家坐车回去吧！”

话未说完，老民工就拉着王才带头坐上了第一辆大巴的位子上。

民工们见老民工和王才上了车，也就纷纷坐上了大巴。

黄河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见老民工坐上了车，大步追上前，把裤兜里还没抽完的大半包中华烟递给了老民工。

“叭、叭叭……”一辆辆大巴相继开走了。

市政府大院门口，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处理完这件事后，黄河本来想第一时间向李成就汇报，因为考虑到他正陪着港澳办的领导，就暂时把这事放了下来。

下午，黄河刚参加完一个会议后，回到市政府大院一号楼401办公室，人还没落座在大班椅上，李成就打来了电话。

“书记，您好，我是黄河。”

“黄副市长呀，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好，我马上过去。”黄河放下话筒，不觉愣了一下，书记这时候叫我过去，肯定是过问民工上访的事。按照他的把握，从总体来讲，应该处理得还算得体。这事呀，好在有市应急办那个小姑娘呀！要不然，他还不知道怎么下台呢。

市委办公楼和市政府办公楼都在市政府大院内。市政府大楼在大院一号楼，市委办公楼在二号楼。李成就的办公室在二号楼三层，市政府大楼的后面。没多大工夫，黄河就到了楼室。

室是一个套间，最外一间是陈小刚的办公室，中间是李成就的办公室，最里一间是卧室。陈小刚见黄河进来，忙向黄河招招手，示意李成就正在里面办公室等他。

黄河向陈小刚点了点头，径直走向李成就的大班桌前，坐在桌前的小班椅上。陈小刚给黄河端来一杯茶水后退了出去。

刚一落座，李成就主动给黄河递过来一支中华烟。

黄河赶忙站了起来，先给李成就点燃了烟，然后自己也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好使自己紧张的心情放松一下。

李成就欠了欠身子，声音不高不低地说：“黄副市长呀，辛苦你了。你刚一上任，就让你去处理民工上访的事，我也是没办法，要不是港澳办的领导来了，我是会亲自去处理的。”

“没事、没事，这也是我应该做的事。”黄河松了一口气，看起来李成就对自己处理民工的事还算满意。

“说说看，这事处理得如何呢？”李成就意味深长地看了黄河一眼。

“从道理来讲，民工集体上访，堵塞了交通，造成了严重的影响，本该以扰乱治安来处理。况且，民工的一些要求本身就有些不合理……”黄河摸了一下后脑勺。

“既然民工的一些要求不合理，哪，你为什么要答应赔偿？”李成就把只抽了一口的烟掐灭在烟灰缸上。

“这，”黄河喃喃低语。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又被提了上来，“对不起，李书记。面对集体上访，声势又那么大，如果不采取谦让的措施，恐怕一时难平民怨。”

“谦让？是谦让就好了，在事关原则的大问题上，作为一级市委、市政府，必须坚持原则，如果开了这个口子，群众有事没事，大事小事，动不动都集体上访，要求赔偿，要挟政府，我们今后还如何开展工作？”

“对不起，李书记，我向你检讨。”黄河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兜，想掏出一根烟来孝敬书记，好转换一下气氛。可刚才那半包烟已送给老民工了。

“好了好了，黄副市长，我也不是怪你，你刚从省委机关下来，对基层的事情还不太了解，今后注意点儿就是了。”李成就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中华烟来，推到黄河的面前。

“对，对，今后我一定注意。”黄河边说边点头。

“对了，你答应给那个王才赔偿，赔多少呢，钱又从哪出账？”李成就眨了眨眼，问道。

“这个这个……”黄河答不出来，眼前却晃动起王晶晶的脸庞，便吸了一口气，随口而出，“这个事情我落实给市应急办处理了。”

“这样也好。黄副市长，本来区区一件小事，为什么会引来这么多的民工集体上访，就是我们的职能部门在处理一些问题上没有把握好自己，甚至个别人屁股是湿的，也难怪老百姓要给我们冷板凳坐了。”李成就缓缓站起身来，“看来，如何加强对外来民工的管理，值得我们深思呀！”

“书记说得很对。以后碰到此类问题，一定不能简单化处理，作为领导干部，身子一定要坐得正，要设身处地为外来民工着想。外来民工人员占了全市总人口的大半，民工管理工作事关我市安定与发展大局。我建议，由市委政策研究室牵头，组织应急办、劳动局、民政局、公安局等单位参加，组一个课题组进行专题研究，您看……”

“好呀，这个课题要有个市领导挂帅。我看，就你来牵这个头吧？”李成就说完，又坐回到大班椅上。

“好，我马上组织。”黄河见李成就坐回到大班椅，顺势站了起来，他伸出手，想同李成就握别。

哪料，李成就头也不抬，只是“唔”的一声，算是回答了。他想，黄河本来是要来当市长跟他搭档的，就因离婚事件省委才留了一步，对这样一个有点来头的人，必须给他一点脸色看看，不然，仗着省长身边下来的，以后在共事中不听使那怎么行。

黄河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站在李成就面前呆着，一时没有把手缩回来。

李成就抬起头来，眨了眨眼，见黄河还站在面前，便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握了握黄河久等的手。

黄河从李成就有气无力的一握中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退了出来。走出门口，忽然想起了一句民谣：领导握属下的手叫关怀，属下握领导的手叫巴结。便下意识地甩了甩手，似乎要把心中的怨气甩掉似的。在省机关工作，不要说厅级干部，就是省级干部，也见得多了，告别时相互握个手本来是平常的事。可眼下……想到这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要不是在一次全国大学生跆拳道运动会上，他这个男子58-62公斤的银牌得主，认识了女子51-55公斤的银牌得主杨洋，他也不会同杨洋结婚。要不是结了婚后，妻子心思还在跆拳道上，并被加拿大招去当专业运动员，他们也不会离婚。如果他们不离婚，自己也不会受到影响。

黄河还真不知道，省级机关同地市机关的为官之道是不一样的。在省级机关，厅长多如牛毛。到了地市机关，市委书记也不过是个厅级干部，但在这里，市委书记李成就就是天字第一号。天字第一号，就必须树立自己的绝对权威。说到握手，除非领导主动伸出手来，作为部下，是不能主动要求握手的。不然，怎么叫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