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水湄有桥2

当你途经我的盛放 作者:扎西拉姆·多多


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睡在外屋的老妈子睡熟了,光脚下了床。开窗是你!你的头上,眉上都是雪,看上去像庙里的土地爷。我笑了,你却没笑。伸出一双手,捧住我的脸,手很凉。我静静的看你的眉头在颤,颤得雪屑往下掉,沾在脸上变成水。你微张了嘴,又咬住了唇。

"我要走了,明年一开春就回来,别让你爹将你许了别人。"

为什么是现在?风雪正来,为什么不等到春暖花开?看一眼我盛放的娇态?我只能用尽了力气,还你一个似笑非笑:

"不让,不让。"

你松手,你转身,你走。

那年雨水多,杨秀泾的水涨了有二尺多。我听李大哥说,河里的鱼都顺着游别村去了。怪不得镇里晒场上都凉着渔网。那天经过,看到渔网上竟粘满了蒲公英,绒绒的白球。该是要落地再开花的吧,都糟贱了,就这飞了半路,没了音迹。

正出神呢,镇上热闹起来,说是你回来了。就在这晒场上,就隔了这张网,我又见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盘了新髻,你的妻,一脸娇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养,我紧闭的花蕾,就等来了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来,那花才开的。可谁知到了最后,花也无力开,你也无心摘。就像粘在渔网上的蒲公英,曾经有多大的勇气,都最后被经经纬纬网得死死的,争辩都无言。

我看见了,你牵了妻的手,那么的随意。我要怪你的不谨慎了,你应像当年牵我一样的,牵你的妻。你们就那么相牵着拐进了石皮弄,我想我也该离去。回身见老爷子早泊了船,一直坐在石墩子上摇头。我看了他一眼,心想:老爷子,不必。我们谁也没欠谁,只是被爱情颠覆了一回,如今又被现实翻了过来,大概是一条早被算好了的路。素衣缟裤的,我走回了深巷里。剩下,一些旧梦,一排渔网,和渔网上粘着的一颗,无名花蕾。

中秋,镇上请来了戏班子,热闹到半夜,才陆续散去。我那小孙子没见过这场面,兴奋了一夜,好不容易给安顿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觉醒来就人事皆非吧。叫小菊搬了张藤椅,我一个人坐到后院去。是桂花,香了一个院。也是,桂花那么小,开到极致也不显,要不是靠了这香,谁知道她们来过?

谁又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台来过?如果知道,你这一过眼,就是六十年,我会先种一丛杜鹃,装饰这窗台,装饰我苍白的脸。如果知道,在我送你的那个巷口,我一转身,就是八万里,你也会折一支杨柳,一半,绕在我的腕上,一半,夹进你的书里。哎,老喽,老得连泪,都纵横不起。

我那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我刚要抬手吓唬他,小家伙竟然先举起了手,指着我叫了起来:

"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奶头上插满了丁香!"

"什么!!!"

难道如今,我连人都枯萎了,那朵发际的丁香还在开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么?是不是爱情曾回来过?

这一次,我想是时候舍了这人身,完完全全的绽放!请你一定,要穿过所有的时光,来看!来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坟头,长满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这样的淡然,所有悲恸和狂喜,在穿过那长长的弄堂后,都将变得稀薄和绵延;再涤过杨秀泾里的水,就更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冷静。低低的屋檐下,只发生着生和死那样的大事,爱情只是个过场。

在这里,爱情不作主角,只细细密密的,铺在了每一个角落,有时甚至不以爱情的面目出现。墙角的一朵花凋谢了,你知道吗?她其实是被昨天的一只路过的蜻蜓抛弃了。王家的猫不再爬上那朱漆的栏杆了,那是因为它怕见到河中的那条小黄鱼,又要害一个晚上的相思。而阿乙的爱情面目,更是只有一个短短的瞥见。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肤色被他的父亲视为是福薄的标志。老人的逻辑是:长一身嫩白的皮肤就不是种地的料,不种地就只能做学问、写文章,而文章写得好的,都是命不好的,所谓"文章憎命达"。

可阿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头。如果这时候,风再来推他虚掩的门,翻他未完的诗稿,他定会起身披衣,沏一壶茶,再读一本唐人小说。如果他想再幸福一点,他会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饮一口,然后就可以对着墙上的影子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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