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欢场牧歌 (6)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所以,所谓的‘纨绔子弟’,‘滔滔然天下皆是也’!无论哪个皇帝,登基之前,他的天下里,充斥的所谓‘世家子弟’实在如‘过江之鲫’。

“这就十分可悲!‘牧民’本来是需要才能的。可惜,‘牧民’是十分紧俏的差使,只能从‘世家子弟’的圈子里挑。代代相传,负责选拔‘牧民’官吏的‘礼部’诸公。本身更是个顶个的草包。大家沆瀣一气,谁管天下的长治久安?艳绝伦了。他眼里闪烁出攫取的光。

只这一眼,就使得陈圆圆立即由慌乱变成了镇定,她毕竟是一个宿妓,通过眼神就对男人的心事洞若观火。她立即做出了判断:“一个大嫖客而已!”

她不再慌乱了,而且凭经验立即制定出了该如何应对的策略。眼前这个人人称颂的天子,说他尊贵,贵得不可名状,至高无上,仰之弥高;说他下贱,他也下贱得不可名状,他是男人,而且是一个好色的男人。“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就只能比一个娼妓还下贱,他有求于一个娼妓呀!

于是,当皇帝像一个男人那样地扑过来,迫不及待地要揉搓她的乳房时,她从容不迫地推开了那双不安分的大手,然而也柔情万种地说:“别急嘛——好酒得一口一口地抿,不是吗?”

这是妓家惯技,她知道好色的男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发泄完了,一切也都完了。她不希望人人景仰的天子,跟她只是春风一度,连句话都不说。她想,人家都说皇帝是金口玉牙,他的金口开了,会说出来一些什么话儿来呀?她异想天开地要跟皇帝谈谈心,于是就把一双玉腕缠上了皇帝的脖子:“俺能侍奉你是祖上积德,你就不肯说句话儿给俺听听吗?”

这太出乎崇祯的意料了!以往他所见到的女人都是胆战心惊的,无声无息的,像一根毫无生命的木头任凭他摆弄。当他的大手放上了她们乳胸的那一个时刻,她们就只会紧闭上双眼,再没有一点声气,顶多就是在他气喘嘘嘘时,叫那么几声而已。从没有经历过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在第一次要与男人裸体上床,竟然表现得如此大胆。他刮目相看了。

于是,他的手停了下来,不乏温柔地问:“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吗?”

这大大出乎陈圆圆的意料,她本来是想听皇上夸奖她漂亮的,她好趁机撒娇。不料皇上倒煞有介事地一本正经地问起话来了。她再次慌乱,就只能故作多情地敷衍:“皇帝是万金之体,关系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安危。可千万别累着了。”

莺声燕语,款款道来,充满了江南吴语的软润,更充满了秦淮名妓的柔情。此刻在崇祯皇帝听来,不啻是法轮纶音。老实讲,他一生最爱听这种话,他的臣子不知讲了多少,他还是没有听够,但是,那些臣子不能与眼前这个女人相比,那些戴乌纱帽的都别有用心,不会有一丝真情实意,不似眼前这个女人。她来自民间,又跟自己素不相识,能得到这样的民女真诚的关怀,实在是令他受宠若惊。

崇祯皇帝确实是一个好皇帝,有开国皇帝朱元璋的遗传基因。他“亲民”成癖,每年都想演绎几段微服私访的故事,可惜,他身边的大臣都过分忠心,列出了种种理由,阻拦掉了。他也想学着“采风”,颁旨各地收集民间歌谣,但是收集上来的全是歌功颂德的声音,各地的地方官们真是煞费了苦心。他派遣了一些亲信到各地去搜罗民情,这些人回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悲的天子啊!他的权力太大,就完全被封锁。谁都害怕他的雷霆之怒,不能不顺着他的裤裆放屁。他成了聋子、瞎子,却以“缔造了天下升平”而自居。直到边患流寇迭起,四处烽火告急,他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上了大当。但是为时已晚。此刻他想到眼前这个来自民间的美女也许会给他提供一点真实的情况,就下意识地问:“陪都的吏治如何?有没有贪赃卖法的事?”

陈圆圆很想告那田国舅一状,但是一看自己还裸露着身子,想到今晚的使命,就立即打住了。于是她再次偎依在皇上怀里,撒娇作痴地说:“今晚是贱妾第一次侍侯皇上,不该说那些事呀!如果扫了圣上的兴,我怕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说着,她的两眼就闪出无限哀怜的光,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崇祯皇帝又被挑逗起来了,他被怀中媚人的肉体折磨得柔情满怀,就一边吻着美人,一边说道:“怎么会呢?朕要长期把你留在身边,让你成为朕的爱妃。”

陈圆圆一听,立即挣脱了皇帝的拥抱,一个高儿跳起来,然后扑倒在地,就那么着赤身裸体地给皇帝叩头。一边叩头一边说:“谢主隆恩!妾不敢‘擅宠’。只求不把妾发还田府就日夜为我主烧香了。”

“放心吧,我的小乖乖。我不会把你扔给任何人的。你是朕喜欢的女人。”说着,崇祯就把裸体的陈圆圆拉了起来,再次抚摩那诱人的肌肤。

陈圆圆如愿以偿,就越发撒娇作痴:“听说陛下好久不近女色了,何必把自己累得那么憔悴?陛下如此亲政,都是那般臣子生生累了陛下。”

这一次撒娇可不得了。按说陈圆圆是犯了大忌,罪不容诛,因为按照“祖训”,皇宫的女人是不能参政的、更不容许如此肆无忌惮地非议大臣;但是此刻崇祯皇帝却认为自己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红颜知己”。“说的实在是太对了!这么多年来萦绕在自己心头的块垒,让这女人的樱桃小口,轻轻一句就一下子点成了万种柔情。这女人实在是太聪明了。他忽然有了跟这女人谈谈心的冲动。是啊!在森严的皇宫里他是多么寂寞,多么孤独。他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人人对他都要仰视。他在金銮殿上自然要端着架子,处处要显示帝王的威仪,可在私下里呢,也没有一个亲人。权力走向了顶峰,成了极权,他也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天下事不如意者常八九,他现在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十”,又是“流寇”,又是“边患”,弄的他焦头烂额。他有无穷无尽的苦闷,无间无歇的焦躁,然而又能对谁倾诉?对身边的大臣吗?他正绝对地信不过他们呀!眼前这个刚刚进宫的丽人,小少年纪倒是一言中的,说出了他的心中款曲:“可不是吗?群臣之中但凡有一个不是草包的,我又何必事必躬亲?”于是他就很想跟怀中的尤物说一说心里话了。

“我对你说,天子是天下最苦最累的人啊!你是不是不信?他要治理天下,可天下又这么大,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活不过来,只好依靠他的臣子。打个比方说,他要‘坐轿子’,就得有‘抬轿子’的。然而,‘坐轿子’的与‘抬轿子’的,归根结底毕竟是两个心眼儿,轿夫喜欢主子越轻越好,顶好没有一点分量。可这行吗?天子必须权重,决不能大权旁落。甭说那些居心叵测想取而代之的奸臣贼子,就是那些货真价实的忠贞不二的忠臣良将,他们哪一个跟我一个心眼儿?他们要千方百计揣摩我的心理,投我之所好,目的仅仅在于保住他的乌纱帽,或者再加大一些。”

“那你就给他们一些嘛!”陈圆圆艳笑起来,“你这里的乌纱帽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是怎么说?朝廷命官那能那么随便?都是要经历‘十年寒窗苦,’,‘乡试’、‘殿试’一步步选拔来的呀!”

“皇上果真相信吗?”

“怎么?这还有什么问题吗?哪个官吏胆敢违反祖制?”

“‘祖制’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呀!”那个裸体活泼泼地说,“皇上试想,那些真的苦读寒窗十年的,还不个个都是书呆子?能得到一个乌纱帽的,哪一个不是刁钻油滑之徒?”

一向刚愎自用的皇帝此刻变得谦逊异常,他洗耳恭听一个烟花娼妓的谆谆教导,真的像一个受了启发的小学生,恍然大悟了。

“你说的不错。乌纱帽这个东西很怪,戴着合适的人几乎没有,要么太小,他要揣摩我的心思把它掼掉;要么太大,左右逛荡,这一逛荡就遮住了眼,目中无人犹可说也,到了无君无父的地步,那就连我也有灭顶之灾。”

陈圆圆莫名其妙地瞪大美丽的眼睛,凝视君王,她感到十分新鲜。

“所以,”崇祯皇帝继续说下去,“我无论如何不能让臣子猜得到我的真实想法。我得让他们觉得我不可琢磨。双方就像捉迷藏一样,斗智斗勇,不过他们是一群,而我就一个。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我怎么能不累?”

陈圆圆无限爱怜地望着崇祯,把自己裸露的身子往君王的怀里靠了靠,无限温柔地说:“真想不到贵为天子,还有如此难处。”

“可不是吗?他得变着法儿,不让臣子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才能牢牢地控制住他们;如果翻过来,我的真实想法被他们控制,那我就只能变成傀儡,让别人当成‘猴儿’耍了。”

“你真是一个英明的君主。”陈圆圆由衷地赞扬道,“跟你相比,所有的人都是被你耍的‘猴’,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也许就是这个“玩”字提醒了崇祯皇帝,让他突然发现怀中抱着的竟是一个女子;也许因为那甜甜柔柔的吴语软润,使他觉得这个女子格外妩媚,他立即栓不住心猿意马了。他立即变换身份,从帝王变成了男人。

然而,当他的流着口水的嘴巴刚刚叼住丽人乳峰的时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敬事房太监”(掌管皇帝性事的长官)破例得未喊“到时候了!”就冲了进来,报告了一个天塌地陷的消息——

洪承畴已经降清!

崇祯皇帝立即大惊失色,他一下子就从那迷人的裸体上跳下来。气急败坏地喊:“立即宣旨,取消‘御祭’!活灭这洪逆的九族!”

许多人赶来了,这件事毕竟非同小可。他们胆怯地望着崇祯皇帝。

崇祯皇帝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完全不顾皇上的礼仪,就那么赤身裸体的在众人面前焦虑地走来走去。这时他瞥见了已经完全陷于恐惧的陈圆圆。

陈圆圆无所适从,只好对着君王嫣然一笑。

这一笑,笑得太不是时候了。可怜的秦淮名妓呀!她只记得皇帝的金口玉牙,忘记了皇帝的喜怒无常。此刻她那美妙绝顶的玉体已经变成了一堆令他厌恶的白布,他的柔情蜜意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的媚笑只能像一条导火索,点燃他的无名火。

“都是你这颗‘丧门星’!滚!马上给我滚!”

陈圆圆吓得浑身发抖,盈盈欲泪,敬事房太监望着一对肉光闪烁的男女,再看看手中那专门记录皇帝性交的《起居注》,茫然不知所措。

崇祯皇帝越发大怒了:“那上面永远不会有这个贱人的名字,你们都给我滚!滚!”

可怜陈圆圆终于没有得到皇帝雨露的庇护,还是被送回了田府,落进了色狼的魔爪。

等待她的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命运呢?二

“洪承畴降清”为什么会引得崇祯皇帝如此气急败坏呢?因为这牵涉着决定明王朝命运的“松锦之役”。“松”指松山;“锦”指锦州。锦州号称是“东北的大门”,松山在锦州城南十八里,是东北通向关内的战略要地。

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清,习惯上都称之为“满清”,是指他们的祖先是满族人,原来生活在东北的大森林里,过着游牧生活。自从努尔哈赤当了头领,渐渐强大起来,到了他的儿子皇太极就越发强大到要一口吞掉中原的地步了。因而构成了令崇祯皇帝焦头烂额的“边患”。

皇太极志在进军中原,占领全国,那就必须首先占领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这里是所谓的“锁钥之地”,大明王朝的“咽喉”。其形势十分险要,右边是崇山峻岭,左边是汪洋大海。这且不说,关外还有四座城池拱卫着,这四座城池是:锦州、松山、杏山和大凌河。不攻克这四座城,就休想打开山海关,进军中原就只能是空喊。

皇太极朝思暮想,一心要扫平四镇,却遇到了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那就是明军的守将袁崇焕。这个袁崇焕治军有方。英勇善战,又极富韬略,令皇太极一筹莫展。皇太极与之交锋,袁崇焕所向披靡;皇太极与之斗智,想充分发挥马队的优势,绕过松山突袭北京,以让明军顾此失彼,拉开战场缝隙,他好趁机离间明朝君臣,岂料他的马队刚刚望见北京城外的德胜门,就被埋伏在那里的袁崇焕打的落花流水。这个袁崇焕简直就料敌如神,皇太极觉得自己的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几乎绝望了,准备随时撤军。

这时,那一大群投降的明朝官吏给他壮了胆。这些降官太了解大明王朝了。不但了解它的主子崇祯皇帝刚愎多疑,而且了解到明王朝的君臣关系是靠大大小小的“特务”连结在一起的。那些总督、总兵,表面上军权在握,实际上每个军队都有一个“监军”,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谁都又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而且很怕他们在干什么。这就很好,很好!给了他施展“反间计”的良好机会,历史已经证明,“反间计”屡试不败,但哪一次也没有明代的这一次那么登峰造极。皇太极在战场上用“反间计”不能售其奸;在官场上却高奏了凯歌。他略使小计,就令崇祯皇帝自毁长城,冤杀了袁崇焕,皇太极要长驱直入了。

从此以后,大明抵御满清犯边的战斗真的是艰难得不可名状,每战必败,损兵折将。尽管崇祯皇帝把大量的军队源源不断地派往了松山,然而松山战败的噩耗还是连连不断地惊吓他那疲敝的神经。无可奈何,他把三边总督洪承畴调任蓟辽总督,希冀挽回危局。

洪承畴何许人也?他1593年生在福建南安。这一年是万历二十一年,从这一年开始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党争”带来了明王朝的急剧衰落,可以说他成长在一个“党争”的时代,却高中了进士。这当然是他苦读寒窗的结果,但更多的因素却是两派竞争的结果。然而他决不是“东林党”,所以在天启年间不曾遭遇到严酷的迫害,因而在崇祯年间也就没有那耀眼的“光环”可以义愤填膺,成为夺目的“政治明星”;他也决不去投奔魏忠贤,所以清查“阉党”的声势无论如何浩大也波及不到他。他是绝顶聪明的“精细人”,对孔老夫子的教导确实是心领神会,实践得炉火纯青。凡事皆取“中庸之道”,决不当“出头的椽子”,只求“无灾无难到公卿”。他性格异常孤僻,对人绝对冷酷,有一个人迹罕至的绝密书斋,那书斋里竟然挂着他手书的打油诗:

仕途钻营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奉。

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融,一味谦恭。

大臣经济在从容,莫显奇功,只说精忠。

万般人事要朦胧,驳也无庸,议也无庸。

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

大家赞赏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

流芳身后史无穷,不谥文忠,也谥文恭。

这种类似调侃的文字怎么可能挂在一向严谨得不可名状的孔孟之徒的书斋里?在人们的心目中,他是一个“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标本呀!然而,这才是洪承畴!

也许是乱世出英雄吧,阴差阳错,竟把他打造成了一个“军事明星”。还是在陕西三边总督任上,他镇压流寇李自成,居然打了一场胜仗,让那“闯将”(当时还未能称王)落荒而逃。这种功勋是不能“一味谦恭”的,他一反常态,作足了文章。于是,他的声名雀起,成了一代名将。众人吹捧他的“文韬武略”简直到了孙武再世的程度。

崇祯皇帝召见了他,说了一些“临危授命”之类劝勉的话。洪承畴真的感激涕零!是的,区区一个总兵竟蒙皇帝召见,这是破天荒的事。皇上还把他视为“知己”,肯于把边境的真相告诉他,这种知遇之恩,真令他下决心粉身碎骨来予以报答。这个时候,洪承畴又成了读书人,三纲五常、君君臣臣那一套又完全主宰了他。

前方的战事已经非常吃紧,大凌河已于崇德三年(1638)十月被攻克,夷成了平地。现在仅仅因为对方作了点人事调整,才给了明王朝一点喘息之机。

1629年—1639年这十年间发生的大事真的充满了戏剧性。对满清来说真是喜事成串:1629年,皇太极兵不血刃拔除了袁崇焕这个眼中钉,令大明王朝的国门洞开,山海关的屏障松山已经指日可下。1630年,他亲自率领数万大军要一举拿下这座所城,不料却遇到了顽强的抵抗。死了2000多人竟未能攻克,原因就是没有大炮,用弓箭对大炮难以取胜。正在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恰似瞌睡了就来了枕头。大明王朝的叛将孔有德在1633年带着“红衣大炮”来降。1636年,确立了“大清”国号,从此女真人建立的“后金”变成了历史名词;而大清帝国却要入主中原,建立百年基业了。1638年皇太极又喜得贵子,后来成为顺治皇帝的福临降生。大清帝国上上下下真是喜气洋洋。

好事成了串,也有副作用。1640年三月,皇太极命他的弟弟多尔衮屯田义州,准备粮草,六月,任命多尔衮为进军锦州的统帅。多尔衮却在锦州城外30里处驻扎了起来,并且允许他的士兵轮流回家。

这是极其反常的,又是极其正常的,还是假公济私的。因为他太思念小福临,还有他那年轻而又美丽的母亲孝庄了。他也是个战士,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个男人。他也可以“轮流回家”。

皇太极得知之后,龙颜大怒,立即下令:将多尔衮贬为多罗郡王,罚银万两。为了遮人耳目,其他围锦的将领,如阿尔泰、杜度也都受到株连,被贬官、降职、罚款。多尔衮的职务被济尔哈朗代替。

就是这一变动,为明王朝赢得了苟延残喘的一线生机。

济尔哈朗在锦州四周“深挖壕”,把一个锦州围了个水桶一般。他派出使臣招降锦州守将祖大寿:“蒙古人都投降了,你还不赶快投降吗?”祖大寿深恐自己寡不敌众,就急急向洪承畴求援。

洪承畴立即率领八府总兵13万大军,星夜驰援,五月到达了宁远与锦州之间。

毕竟是一员宿将,稍一接触,就令多尔衮难以招架,他的将领三死二降。明朝朝野一片欢腾,崇祯皇帝高枕无忧了。

这时,被围在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传语洪承畴“千万不可轻易出战”。洪承畴哑然失笑:“这还用你嘱咐吗?夷奴雕虫小技焉能骗过我的法眼?我用此小胜以壮军威耳。”

他确实是“世人皆醉我独醒”,作为一员方面大将他当然知道双方力量的真实情况。《孙子兵法》所云“知己知彼”,他是奉若圭皋的。自己手下这十三万兵分别隶属于从大同、宣府到宁远、蓟州的八个总兵,且不说各个军头都是“拥兵自重”,心中各怀鬼胎;就是真的同舟共济,也是一批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骄兵悍将,他又能指挥得了谁?号称13万,其实是乌合之众。他看了那些临时“奉令集合”的“乡兵”,更是大失所望。哪一个是经历过枪刀剑戟的?他们都是“军户”,说白了只是一种谋生的职业而已。平日里只是拿着三分银子的补助点点卯,谁个会去认真训练?用高官厚禄豢养的所谓军队,只能对驯服的百姓起一种威慑作用,真要去对付皇太极那训练有素的八旗骑兵,还不是一堆任人宰割的羔羊!他哪敢“轻易出战”?

可是容不得他有半点迟疑了。“小胜”也是一把“双刃剑”,既鼓励了士气,也刺激了君主。他对崇祯皇帝估计不足,这个皇帝的“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也是狂热的;而且不允许他人有半点非议。

这时候那个“普通而又寻常”,然而既不普通又不寻常的牟更忠出现了。他确实是名不虚传,牟小鬼呀牟小鬼,真的像一个鬼魂,倏地出现在洪承畴面前,吓得宿将浑身发抖。

对这个人,洪承畴真是又恨又怕。他的怕,是因为早已猜着了他的真实身份,早在陕西军中,他就明白这个终日只是陪着他下棋的小小“百户”,绝对地负有特殊使命。所以他是屈驾纡尊,百般与之周旋,极尽讨好之能事。他绝对不想作“第二个袁崇焕”。他的恨,也来源于那里,当初这个牟小鬼打搅了他的好事,只是激起了他的一阵惆怅,然而在事过之后,他知道了那个天姿国色的丽人竟然是清菡居士的养女时,他就捶胸顿足,后悔得心痛如绞。他追寻了那个丽人已经很久很久,仍无所获。这埋在心底的恨就与日俱增。

今天这个牟更忠变换了身份,是兵部尚书陈新甲派来的。却又有“不明身份”。他是“职方郎”,“郎”者,尚书属员,级别不高,然而,又是“监军”,直接对皇帝负责。洪承畴只觉得他“更畴”,“畴”者,无边也!

牟更忠来传达了兵部尚书的意思:出兵时间长了,粮饷难以为继。

“你的意思是速战?”洪承畴未免吃惊。

“我怎敢有什么意思?只知道都督大人主张慎行。”牟小鬼阴阳怪气地说。

洪承畴一想坏了!显然这是要他驱赶着一群羔羊就虎狼。他试图挣扎,就试探地问;“那么皇上的意思——”

“标下人轻言微,怎敢妄测天机?皇上的心思也是可以随便猜测的吗?”牟小鬼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不过最后加了一句,“我可有皇上的密敕。”

此言一出,真正诚惶诚恐的就是洪承畴了。

这确实是中国官场的特色!越有权的人,越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一切全靠你自己的“悟性”,让你自己去体会。体会得对与错是完全无意义的,就看执行的效果。有了成绩,自然是在上司的英明领导下取得的;有了过错,上司就可理直气壮地翻脸:“我何曾做过那样的指示?你只是擅自行动!”在大明王朝,不仅天子崇祯皇帝叫苦连天,他的臣下也实在不容易。

当下洪承畴就十分为难,一切都措手不及。就说这粮草吧,他身为大将,怎么会不知道“粮草先行”的常识?按他原来的打算,是将粮草辎重先由杏山输入松山,再由松山输往锦州,粮道在自己部队的防地,自然是万无一失。可现在要突然“速战”,他只好将粮草放在宁远、杏山、塔山外的笔架山上。笔架山暂时成了军需的转运站。

为了这个转运站的安全,洪承畴做了精心的安排:首先是实行森严的壁垒,在乳峰山以西、嵩山以北,挖了环形的长壕;又派玉田总兵曹变蛟的七个营步军驻扎在山外,还有其他各总兵统帅的骑兵,在东、南、北三个方向上轮流巡逻。所谋不可谓不周全。统帅大军前来增援的皇太极看了,也不得不叹服:“不愧是一员宿将!”

皇太极是八月来到前线的。他把清军一字摆开,自乌欣河南山一直排到海边,居于杏山与松山之间。旌旗林立,战马嘶鸣,真的是声势浩大。但是与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相比,还是有点相形逊色。于是“诸王、贝勒、大臣,以明兵势众,劝上缓行。上笑曰:‘但恐彼闻朕至,潜师遁耳。若不去,朕破之如摧枯拉朽耳!”(《清史稿》)

皇太极何以如此自信?原来他继承了父亲努尔哈赤的衣钵,派出了大量的谍工,对洪承畴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深知这个“空中司令”是指挥不了那些各有后台的总兵的。

这个皇太极“在战略上藐视敌手”,“在战术上重视敌手”。他瞄准了明军的粮道:“明军人多,所带粮食不过六七天,七天之后必定撤军就粮,我用兵卡住他的粮道,就是不设伏兵的伏兵;再用炮火焚烧他在笔架山上的粮草,他是不攻自乱。”

果然不出所料,洪承畴与八总兵商议,决定玉田总兵曹变蛟、前屯卫总兵王廷臣与洪承畴留在松山,其余六总兵分两路回宁远就食。

果然如皇太极所说“总兵越多,越是散兵游勇。”没有一个是真听都督的。大同总兵王朴先乘夜色逃跑,“速战”尚未开始,自己的队伍先就乱了阵脚。各个总兵谁不惜命?大家争先恐后,唯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只脚。秩序顷刻大乱,确实是一群乌合之众。从杏山往南,沿着海边,直到塔山,在广阔的战场上,清兵邀击掩杀,越战越勇,明军慌不择路,溺死海中的不计其数。损兵折将五万有余。所有的总兵均都落荒而逃,但都被清兵所阻,唯有宁远总兵吴三桂逃回了老窝。

至此,锦州之围不仅未解,反而被困更急。外援断绝,城中无粮,到了“人相食”的地步。

洪承畴与辽东巡抚邱民仰率领着残兵败将进了松山城。稍事休整,就集中了全部人马企图突围,然而却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哪里有隙可钻?洪承畴只好固守待援。

可是,“无援可待”。崇祯皇帝倒是没有忘了洪承畴,他一道又一道“圣旨”,道道都十万火急;然而出了皇宫,却又道道都成了废纸。

难得洪承畴啊,一座孤城竟坚持了半年之久。最后的结果是他的副将夏承德用自己的儿子夏舒做人质,“约降,且请为内应”。夜半,打开了城门,这才让洪承畴当了俘虏。

夏承德在打开城门的时候,偷偷地放跑了那个牟小鬼。小鬼,小鬼,没有生命却特别爱惜生命。

当了俘虏的洪承畴决心绝食,以死明志。

绝食中的洪承畴思潮滚滚,在经历了狂风巨浪之后,也终于平静下来了。有了一些颇带理性的思考。

起初他只是一种“惯性思维”:“打了败仗就应该死节。国朝历来如此,我既为封疆大吏,自然不能例外。也用不着怨天尤人。如果说心中免不了有一点芥蒂的话,那就是自认倒霉:为什么偏偏是到这个松山。谁不知道这个松山是将帅的不归之地?前有袁崇焕,后有熊廷弼,哪个不是骁勇善战的宿将,可哪一个有好下场?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熊廷弼是传首九边,都是因为在松山吃了败仗。”

一想到袁崇焕,洪承畴就不寒而栗,他在战栗之中还有一点庆幸,与其侥幸逃了回去受千刀万刮,还不如在这里绝食而亡,尚可保留一具完尸。他真的不吃不喝煞有介事地绝食了。

然而,他的思潮却一刻也没有平静:“不错,我是吃了败仗,几乎全军覆没,罪不容诛;但是这能怨我吗?我自幼熟读兵书,天资聪慧,稍长即带兵打仗,阅历丰富,怎么可能连“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常识都不懂?然而他读的兵书再多,再怎么才华横溢,又能奈侏儒小人何?还不是得诚惶诚恐地受侏儒小人摆布?“外行领导内行”确实是一条规律,绝顶能人只能被绝顶蠢货压得一筹莫展。本来同是读书人,一个是正人君子,勤勤恳恳,苦读寒窗;一个是无耻小人,藏奸耍滑,花天酒地;自然科举取士,前者可能蟾宫折桂,而后者只能名落孙山。然而,“龟有龟道,蛇有蛇途”后者完全可以靠着“卖身投靠”的“另一条途径”爬得更快,爬得更高。他们升官有术,这真是天理良心呀!拍拍马屁,舔腚溜须,那是用不着苦读寒窗的,许多人生来就会。越是父母人格低下,他们的子女越会拍马屁。这就出现了可怕的恶性循环:“恣肆放纵”的,一代又一代的轻轻松松高居真正的读书人之上,就越发鄙薄正途出身的“书呆子”。真正的读书人就越来越少。然而普天下的人都成了侏儒小人,那谁还会带兵打仗?有一个袁崇焕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但他的下场却又那么惨。

作为明末的方面大将,他当然对袁崇焕之死了若指掌,而且会对此有自己的见解。袁崇焕是一个世纪性的人物,他的含冤而死无疑是明清斗争的转折点,是大明江山滚石下坡的起点。他像所有的带兵将领一样,甭说还来到了袁崇焕的获“罪”之地,就是在温柔乡里也会经常被血淋淋的噩梦所吓醒——那是明史上最惨烈的一幕。

袁崇焕的获罪真让人啼笑皆非!《清史稿》上的记载全文如下:

袁崇焕、祖大寿营于城东南隅,树栅为卫,我军比之为营。上率轻骑往视,诸贝勒请攻城,谕曰:“路隘且险,若伤我士卒,虽得百城,不足多也。”因止弗攻。

初,获明太监二人,令副将高洪中、参将鲍承先、宁完我等受密计。至是,洪中、承先坐近二太监耳语云:“今日撤兵,乃上计也。顷上单骑向敌,敌二人见上,良久乃去。意袁都堂有约,此事就矣!”

时杨太监佯卧窃听。翌日纵之归,以所闻语明帝。遂下崇焕于狱。大寿惧,率所部奔锦州,毁山海关而出。

多么拙劣的“反间计”,竟然!高奏凯歌!不唯洪承畴,几乎所有的明朝官吏,只要不是白痴,都会百思不得其解:破绽百出呀!一国君主、全军主帅,竟然单骑向敌——这里还用得着“微服私访”吗?或曰:这是最高军事机密,容不得他人参与,那么,区区一个副将、参将又如何得知?那两个重演《蒋干盗书》故事的太监居然如此轻易地就获取了如此机密的重要情报,居然连逃跑都用不着,是敌人“纵之归”。伪造的痕迹真是连三岁孩童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何至于“一代英主”的智商居然低下到了如此地步?就算他非常宠信那个杨太监,可也不至于轻易地诛杀朝廷鼎柱呀!

袁崇焕多么重要?在山海关外的大片土地陷入女真人手中,山海关已经完全暴露在满蒙的铁骑之下,他一改传统战略,实施坚壁清野,让松山成为努尔哈赤的骑兵不可逾越的障碍,努尔哈赤狂怒之下亲自率领军队冲锋,结果又被袁崇焕的大炮击中受了重伤,好容易逃回沈阳,最后死在那里,引起了刚刚建国大清的宫廷争位斗争。这才让明王朝得以苟延残喘。

难道崇祯皇帝不知道袁崇焕对大明江山的意义吗?为什么诛杀这样一个大臣竟如同儿戏,如此草率?

果真草率吗?不!他是用的“凌迟之刑”呀!三千六百刀哇!洪承畴一想起这个数字就浑身筛糠。他无法想象那个场面该是何等惨烈!

跟其他的明朝官吏相比,洪承畴可不是仅仅战栗;他在思索,这皇帝的喜怒无常的淫威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东西?他平日里就常常想到这个,但总是立即打住:“这是大逆不道!为臣子的怎么敢怀疑皇上?腹诽也是罪不容诛的呀!天底下并非只有我一个人聪明,我不要沿着这条危险的思路想下去。”如今死到临头了,他就要放纵自己的思路:“想吧!当个‘明白鬼’死了,也比当一个‘糊涂虫’死了强。”这种转变也不是突兀而来的,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或者准确的说,是众多劝降者共同作用的结果。洪承畴作了俘虏之后,前来诱降的人真是络绎不绝。因为他是明清冲突发生以来满清俘获的最高级别的明朝官吏,皇太极非常重视。他把其他的被俘军官统统杀了,而唯独把洪承畴押到了沈阳,待为上宾。洪承畴不屈不挠,坚持绝食,很多贝勒都丧失了信心,主张杀掉拉倒,而皇太极却报以同样的不屈不挠,凭他多年与明朝降臣打交道的经验,他深知明朝官吏的禀性:他们个个都是最会小心翼翼保护自己的“正人君子”,平常日把“舍生取义”的调头叫得最响;其实却是“保命哲学”的忠实信徒,为了保命,他们连爹妈都可以出卖;遑论那虚无缥缈的国家之类!不过这些人又是“又要当婊子,又要树牌坊”,他们在下水之前,概不例外地都要挣扎一番,要为自己的叛卖行径寻找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借以心安理得。他未免嘲笑大明王朝的老祖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一个流浪在民间的唠唠叨叨的去职小官吏,打造成了一个“大成至圣文宣王”。那个开国皇帝朱元璋居然相信了“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鬼话,以为“君君臣臣”那一套真的会被群臣奉为圭皋,殊不知却恰恰培育了一大群“伪君子”。他们只知自己,哪有一点“为国”的观念?

皇太极把大群的降臣川流不息地派到了洪承畴的榻前,尽管洪承畴一律不理不踩,但皇太极锲而不舍。“精神较量,不亚于在战场”。

面对这如同过江之鲫的降臣,洪承畴端的是岿然不动。那天他已经饿得昏然欲睡,突然听得外面大声喊:“恭顺王驾到——”喊声把他的睡意驱跑了,他完全知道来者是谁。这个人叫孔有德,早在十年前就带着红衣大炮投降了满清,崇祯九年(公元1636年)满清立国,将他封为“恭顺王”。为了笼络他,孝庄皇后把他的女儿留养在宫中,待遇比照公主,他就死心塌地地为新主子卖命。这次洪承畴就是吃了那红衣大炮的亏,他恨这孔有德,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人:一介武夫哪里知道名节?哪里配听名节?我还不至于蠢到对牛弹琴的地步,而这孔某人连牛都不配!

他继续装睡,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令这孔王爷好不尴尬。他脸皮再厚也只能讪讪地开口:“孔某来拜见都督,姗姗来迟,幸勿见怪。”洪承畴本来不想搭理他,然而看了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猥琐得十分可笑,又想作弄作弄他,于是就鄙夷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说道:“你一定是奉命而来,那就免开尊口。”

真想不到一开口就碰了个“闭门羹”,这洪承畴也太不给面子了。他在大吃一惊之后本能地反应:“为什么?”

“你读过半部《论语》吗?吾乃读书人,与尔曹焉能同流合污?”

面对一名进士出身的统帅,他未免有点自惭形秽;但是他还是要说,不然没法向主子交代。他继续厚颜无耻地说:“孔某自幼就对洪总督的文韬武略崇拜得五体投地,仰慕之心,天地可鉴。总督文武双全,实在是有明以来天下第一人。”孔有德搜肠挖肚堆砌着恭维之词,按照惯例,应换取对方同样的谦恭才是。哪怕这是绝对虚伪的,但却是绝对司空见惯的。不料这洪承畴继续鄙薄:“算你还不是一个白痴,居然还知道老夫一二。我告诉你,我无论到了哪一步都比你强!”

“你!”孔有德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再也谦恭不下去了,于是气急败坏地喊:“我是王爷!我归顺大清比你早!”

“哼!”洪承畴嗤之以鼻,“就算我与你一样下水,我也与你不可同年而语。我将与皇太极运筹帷幄,而你,充其量不过一武弁耳!”

孔有德无言以对,洪承畴却继续开口:“其实我说你不是一个白痴还是夸奖了你。你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白痴。怎么?不服气是不是?你知道自己姓什么吗?”

孔有德一愣,莫名惊诧地瞅着这位曾经威振朝野的雄辩之士,知道他一定会说出让他难以承受的话来。果然,一开口就是雷霆万钧:“你的行径决非‘孔子之后’,而我,却是‘圣人之徒’!我真为至圣先师悲哀,他怎么留下了你这样一个不肖子孙!”

孔有德暴跳如雷了:“这还了得!甭说我还是一个王爷,就是普通百姓,辱及先人也是奇耻大辱。”他咬牙切齿,狰狞地说:“我宰了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你还不快快动手!我现在已经弱不禁风,经不起你轻轻一拳。只可惜,如此轻而易举的事,你敢吗?”

孔有德立即噤若寒蝉。他把拳头握得紧紧,简直就要握出水来,恨不能一拳打将出去,把眼前这个肆无忌惮的人砸成齑粉。可是他只能伸了伸,又缩了回去。

洪承畴依旧不依不饶:“你以为给女儿找了个干妈就可以颐气指使了吗?殊不知你这是拜了个干爹才得来的。你得看干爹的眼色行事,无知无识的马弁!”

孔有德狼狈地逃了回去,向皇太极汇报,几乎动摇了皇太极争取洪承畴的决心。幸亏范文程提供了一个细节,才挽救了他的一条狗命。

这个细节很为史学家所称道。就是在他游说洪承畴的时候,一块灰尘落在了洪承畴的华服上,他赶紧起身把它弹掉。范文程立即判断:“此人死不了!一个人真的要结束生命,临死之际决不会如此爱干净。”

这个范文程是第一个投降满清的明朝重要官吏,也是为皇太极策划入主中原的主要谋士。很有讽刺意义的是:他竟是宋代著名的思想家、《岳阳楼记》的作者范仲淹的后人。按说,洪承畴也该骂他是不肖子孙,然而却没有骂,反而是洗耳恭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范文程不愧是谋士,他的游说不说个人的荣华富贵,却点在了“穴位”上:“君为饱学之士,自然想以身报国。这是天经地义的;不过请君想一想袁崇焕之死,汝所要报之国又在哪里?在汝心中吗?那只怕是一个幻影。君以爱国志士自期,然则君自视耶?众人公视耶?君已经当了俘虏,这是不争的事实。明朝大大小小的将领为了推卸责任正在呶呶不休,甭说你还打了败仗,袁崇焕是常胜将军又怎么样?”

洪承畴陷入了深思。

皇太极十分焦躁,他急于看到洪承畴的降表。因为他那女真人太少,只有满人八旗不足以征讨中原的广大地区,他又练了汉人八旗。由于洪承畴这一搅和,汉八旗已经不稳;况且,即使在关外也有不肯投降的城池久攻不下。洪承畴已经成了“象征人物”,让他投降已经刻不容缓。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一个脍炙人口的女人出场了——

她就是经历了三朝,辅佐了两个幼帝的孝庄皇后布尔布泰。她出生在蒙古的科尔沁大草原,十四岁就出落成一个异常标致的蒙古大姑娘。跟其他的蒙古姑娘相比,她的肤色特白,在那么多的黜黑色的女人丛里,真是鹤立鸡群,特别是那双玉腕,粉嫩肉感,特别引人注目。她得了个绰号叫“玉腕儿”,14岁就嫁给了皇太极,被称为“玉妃”。如今,这玉妃就要充分利用她这玉腕儿了。

她要去诱降洪承畴,皇太极说:“那么多男人都无功而返,你一个女人又能如何?

“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呀!”孝庄对着丈夫嫣然一笑,飘然而去,留下了又媚又脆的话音:“大将难过美人关,我不是大草原上的美人吗?”

尽管孝庄对自己的美色充满自信,但洪承畴却心如止水:他看见的美女实在太多太多,在三边,“米脂的婆娘”是出了名的,他也曾将她们作为“特殊的礼物”不止一次地送往京城,“曾经沧海难为水”,眼前这个女人别看她穿着汉装,距真正的汉族美女差远了,不管她怎么装扮,都断不了那一身羊膻气。他对那骚首弄姿的女人视而不见,面壁而坐。

然而,最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那双玉臂围了上来,这条玉臂太像另一条玉臂了:一样的白如细瓷,润如碧玉,滑如奶脂,令他发生了可怕的联想:啊!这是另一个女人!一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女人,一个与袁崇焕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女人。他在即将与之发生肌肤之亲的时刻,却与之失之交臂,那种遗憾绝对不是男女之间的未能有一个完整过程的遗憾。作为一个阅历过无数美女的男人,女人的裸体对他来说,早已丧失了神秘感。他未能蹂躏那个美妙绝伦的裸体,顶多有一点惆怅而已;可是作为一个深谋远虑自期要执天下之牛耳的一代名臣来说,他就十分懊悔了。当他知道那怀中的美人竟然是一代大儒的养女时,真的是捶胸顿足,追悔不迭。因为这个女人连接着一个关系着大明王朝存亡的历史秘密,而她就是揭开这个历史秘密的一把钥匙。为了寻找这把钥匙,他已经多次派人出去四处暗访。这是绝对的机密,如果让锦衣卫的“狗鼻子”嗅到一点蛛丝马迹,那将是天塌地陷。如今有了一点反馈的信息,说是在南方某地,然而南方太大,在茫茫人海里寻找这双玉臂不啻是大海捞针。那个已经消失在人海中的女人呀!此刻如果我能搂着你,该有多好。

他由这条玉腕想到了另一个女人已经有点失魂落魄,更可怕的是,他马上又想到了袁崇焕,想到了那血淋淋的画面,他不寒而栗了。这时,那范文程的话语又回响在他的耳边,他的精神完全崩溃,只是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干柴燃尽,洪承畴就完全瘫痪了。

汉装女子就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啊!竟然是孝庄皇后。

洪承畴诚惶诚恐,得到了充分满足的皇后反而安慰他:“我们满人不比你们汉人,把这件事看得老大。弟兄共妻是常有的事。我是奉命前来与你缱绻的,说明清主是要把你当成弟兄来对待的,我只问你一句话:崇祯皇帝也肯把他那皇后送到你的床上来吗?”

洪承畴无法回答,可是不再绝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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