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桨声灯影 (1)

秦淮悲歌 作者:安家正


寇湄骑着一头白驴,急急赶往南京。她穿了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但是也掩盖不了她的风姿绰约,相反,却越发显出了她皮肤的莹白,更加美丽异常了。在秦淮名妓当中,她的高雅脱俗毕竟略逊一等,相信了“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的俗谚,结果反而显不出那水灵的肤色了。今日为了显丑,穿了黑衣,倒越发天姿国色了。这是因为她只好冒险赶夜路。经过长途跋涉,好歹回到了秦淮河。

秦淮河已经面目全非,尽管旧院依旧是笙竹管弦,但是面孔全新,风月场上耍弄的本来就是青春,女人的青春又有几年?景物依旧,故人皆走,越发增添了她的“沧桑之感”。她第一次对着秦淮河流泪了。

她赶到了“半塘”去找董小宛,那里只有小屋伫立河边,几茎翠竹在微风中飘曳,再也不闻咏诗声与鼓琴声。女主人哪里去了?这是她最景仰、最信赖的女友。见不着她,不仅满腔的愤懑无人倾诉,而且眼下的生活都难以安排。这个董小宛是从不轻易外出的呀!难道也被劫了吗?她很担心,担心之后又难免怅然。

刚回南京,总得有个着落呀!再找谁?她边走边想,

路过眉楼。眉楼是秦淮河上风云人物顾横波的私产。顾是秦淮名妓,集少妇的尊贵与妓女的妖冶于一身,所以这座在桃叶渡畔的小楼就成为秦淮河上最热闹的妓馆。如今,它的窗扉上已经点缀上了华丽的窗帘,再也飘逸不出烹调的香味了。主人变了吗?她认识眉楼原来的女主人,不!岂止是认识?她们还有着北行的共同经历,但是,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顾横波很像个影子。她很活泼地,事实在在地活跃在你的面前,很热情,甚至会让你感动:但是,你却绝对摸不透她的心。她的心封得严严实实的,让你觉得她的热情总有几分虚假,也不敢把心交给她。这样的女人太精明,所以,即使是在北京,也没有太多的过从。听说,她跟她的男人早就回到了南京,那为什么眉楼要换主人呢?

她又路过绛云楼。这个楼上倒是灯火辉煌。但是她不肯跨进这个金碧辉煌的雅致小楼一步。不知为什么,他总疑惑自己的被劫持去京,与柳如是有些关系。虽然表面上看,是鸨母骗卖了她,可是凭女人的直觉她深信:柳如是的邀请事出有因。姓柳的不至于贪图鸨母的几个小钱;她也与那个龌龊的男人没有什么交情。为什么要强逼自己“从良”呢?那个混蛋在一次酒后闪烁其词地提到了柳如是的名字,寇湄就下了决心:“太精明的女人,还是远远地躲开为好。”

现在,秦淮故人中,只剩下了她最不喜欢的两个了,一个是号称“香扇坠”的李香君,住在旧院的媚香楼上:一个是人称“辣妓”的郑妥娘。两人都性格鲜明,让她望而生畏。

还是去旧院吧,那里轻车熟路。媚香楼上的李香君,虽然性格孤傲,见了人轻易不会开口,但是急公好义,不会见死不救。况且,她的嘴巴决不会像郑妥娘,如同刀子,不讲情面,让人拿不上。不管怎么说,自己是在京混不下去了,才落魄回到了江南。她非常自卑。

不料却吃了“闭门羹”。在媚香楼外的大门上,赫然写了几个大字:谢绝一切来客!君子自重。

“这个李香君,又不知在闹什么故事!”寇湄叹了一口粗气,说道,“还是不去自讨没趣吧!”就离开了媚香楼。

她只好去找郑妥娘,郑妥娘依然是快人快语,很快就解开了寇湄心中的疑团。

她爱憎分明,用的是自己的表达方式——

“‘香扇坠’到底是被那个姓侯的开苞了,哼!清高了这么多日子,还是不能免俗,到头来,还得演绎秦淮河上才子佳人的故事。脱光了衣裳当她的卖春粉头。”

“名士梳弄名妓,不正是时尚吗?”寇湄有点解嘲地说,“名士可以借此标榜,风流倜傥有红颜知己;名妓也可以身价百倍,有才子垂青而艳帜高扬。大家彼此彼此,互相利用,皆大欢喜。”

“不错,这种可恶的时尚是靠着我们姊妹的血泪才有的。不信你就看看,哪一个跟着名士的名妓有好下场?”

“侯公子对李香君可是一往情深的——”

“屁!”郑妥娘打断了寇湄,“哪个男人不是在美女面前扮演着两面派的角色?平常日子个顶个的都是情种,可在关键时刻又有哪一个不是畏首畏尾,让人齿冷。”

“侯方域可是个慷慨的名士呀!”

“拉倒吧!名士?随便找一个厕所,一抓一大堆。真可惜了我们的‘香扇坠’,多么刚强的一个人,挑来挑去,却拣了一个软骨头。真的如俗话所说:拣来拣去,拣了泊牛屎糊在眼上。”

寇湄无话可说,她很了解郑妥娘。秉性一点都没有改,相反,分手之后,越发愤世疾俗了。名士已经风靡了秦淮河,她就要骂倒一切名士,包括名士宠爱的名妓。不料,她竟唱起了李香君的赞歌:

“不过我倒真的很佩服这个‘香扇坠’的刚性,尽管她为之守节的男人很是不值,但是忠贞可嘉。别的甭说,就是那寂寞也够人受的了。别人不知道,我就受不了。从众星托月的热热闹闹一下子变成了独守孤灯的冷冷清清。吓也把人吓死了!”

然后她俩说到了顾横波,秦淮河上的“大姐大”。郑妥娘更是大为鄙夷不屑:“天底下最势利的女人!绝顶的虚假,用所谓的才气,作侠气的表演,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心一意想当诰命夫人。”

对这一点,寇湄其实很有同感。在京的偶尔相处,她对这个县官的小妾有了较深的了解,也洞察了这个才女的内心世界。她哪里是那种侠骨芳心,追求爱情的女人?她对那个龚定孳的期望值很高。她要的,岂只是一个小妾!她对陈圆圆羡慕得要死。为了给所谓的丈夫“挖门子”,竟然做出了出卖色相的丑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的。然而,她不肯火上加油,就淡淡地说;“女人自有女人的难处。”

“她那个‘长期嫖客’当了闯贼的御史,你知不知道?”

寇湄点了点头,下意识地脸红了。她为“大姐大”在这件事上的表现而常常脸红,此刻更是说不出口。

郑妥娘却要接着说这件事:“如今,他跑回来了,逢人就说:当初他是想为崇祯皇帝殉节的,只是小妾不肯,非拖着他‘从贼’不可。继续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为了爱情才牺牲名节的角色,让人恶心!”

这是寇湄意想不到的。她只知道这两口子回到了江南,却不知道竟然如此无耻。

郑妥娘的矛头却只是指向顾横波;“你想想:一个女人甘心情愿地当人家的‘床上玩具’还不够,还要忍气吞声地为‘长期嫖客’背黑锅。图的啥?还不就是未来的诰命夫人吗?我算是把她看透了:她是‘女人堆里的钱牧斋’,城府极深,野心极大。”

话题自然扯到了另一对“白发红颜”——钱牧斋和柳如是。郑妥娘的矛头仍然是自己的同性。在郑妥娘看来,柳如是的侠骨高洁完全是装出来的,是一种“小孩子呲尿窝”式的任性,骨子里世俗得很,却又装出了铮铮的风骨。把这尘世的豪华和高洁的清誉都兼而得之了。好事都让她占全了,真有点岂有此理!不知为什么,郑妥娘对柳如是这个秦淮河上的领袖人物充满了蔑视。是因为人家有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引起了她的嫉妒?也许不无道理。在哪个时候,妓女从良都是无声无息的,顶多也就是几个相亲相知的好友凑在一起,吃顿饱饭,举举杯祝贺一下而已。这钱牧斋可好,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极尽招摇,让人眼热。郑妥娘就指着花船说:“一辈子操屄都是偷偷摸摸的,就这一次,故意弄得惊天动地的,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说早了,不信你们就等着看,用不了多久,这个柳如是不养面首,我立马就卖屄不要钱。”

人们让她说的啼笑皆非,她还认真地加以证实:“那是个什么女人?当丫头的时候就勾搭仆人,干了皮肉生涯,更是一天也离不开男人。老家伙能满足她的需要才怪呢!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戴绿帽子罢了。”

后来的事实不幸被她所言中,但是,白发老人却是“两眼都闭上”。他的“纳宠”别有用心。果然,郑妥娘就向寇湄介绍了最新情况:“北京的崇祯皇帝死了,可忙坏了南京的这一对。白胡子把小娘们派上了用场,小娘们也有了报答老公的机会,她活跃得很,不光是与名流雅士交际,还有军政要员,真的是如鱼得水,开始了人生最辉煌的新时期。”

“你嫉妒吗?”寇湄轻轻地刺了郑妥娘一句。

“我才不嫉妒呢!我只是感到可惜。”郑妥娘喟然叹道,“她这个人毕竟不是一个坏人,还有一个做人的底线。可悲的是她毕竟不了解那个在官场上多次起伏的男人,让人玩于股掌之上还洋洋得意呢!”

女人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寇湄这才书归正传:“董小宛哪去了?”

“跟着那个冒辟疆满世界风流去了。江南不缺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让才子佳人玩个痛快。”

寇湄这才放下心来,不无羡慕地说:“冒公子是有名的风流才子,世家子弟,十四岁就有诗集问世,被人视为栋梁之材呀!”

“你快拉倒吧!栋梁在大厦既倒时去游山玩水呀?那董小宛真的是瞎了眼!”

寇湄无话可说了,但是作为好朋友,她还是由衷地希望董小宛幸福,就真情地说:“但愿这个冒公子能够不负小宛才好。”

“够呛!”郑妥娘大杀风景,“只消看看这个风流哥儿以往的作为就不难明白,小宛的命运比他以前的小妾,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说对了,他家是两代进士,凭官发财,他怎么能不热中于名利?”

“小宛只是想当个贤妻良母罢了。”

“哼!贤妻良母是我们这种女人当的吗?”

寇湄又无话可说了,片刻之后,郑妥娘难得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真不知道会结个什么果子!当初我只是想干好事,才拖着他去了一趟半塘,替董小宛解围罢了。那阵子,这个风流哥儿正跟陈圆圆打得火热,不想竟然是见一个,爱一个,小宛被甜言蜜语哄得乱七八糟了。一个妓女居然会相信嫖客,鬼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这是个过分深奥的问题,两人都不会去寻找答案。沉默了一会儿,寇湄提出了现实问题:“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郑妥娘略一迟疑,就答道,“卖吧!还有别的出路吗?”

“可我还没有安顿下来呀!”

“有啥可安顿的?女人身上的东西你一样都不缺,找炕,那是男人的事,还怕没有男人给你盖楼吗?”

“可是现在,北京——”

“北京没了,还有南京!反正一个大明王朝就是一座大妓院,现在的南京越发充满了脂粉气了。都说现在是国难当头,可偏偏最时髦的是这样的调头:‘嫖妓不忘爱国,爱国不忘宿娼’。你还害怕没有生意做吗?”

寇湄只好重操旧业,一边期待着董小宛归来。

董小宛热恋上的这个男人可不同寻常,他是秦淮河上有名的“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冒辟疆,本名冒襄,字辟疆,号巢民。出生在江苏如皋的一个仕宦之家。冒家在官场上也长袖善舞,大发其财,是如皋绝对的首户,人称“冒半天”。

关于冒家发财有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一天,一个营镇的督粮差官来到了冒府,一进门就哭拜在地,垂泪要求相助。冒家的公子赶紧把那差官扶了起来,问是什么事儿?差官又磕了一个头,才泣涕说道:“三日前载粮赴南通州,在江中遇到风浪全部颠覆,回去以后必遭军法处置,素闻冒公子仗义疏财,能周人之急,这才冒昧求救。公子救我一命吧!”说罢,又磕头不止。

“约需多少?”

“三千金”

公子矜持了,沉吟片刻方说:“如果你三年前来找我,休说这区区三千,就是再多,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现在,我的手头拮据得很,实在有点爱莫能助。

那差官非常失望,只得悻悻地告辞;“想不到公子的仗义疏财也会有如此难处。”

“慢!”公子叫住了差官,说道;“就看你的运气了。我今天方遣仆人去向某太史商借三千两银子,以充过节用度的。倘能如约归来,就将悉数馈赠。”

那差官拜谢,当天就在冒家留宿。

夜里约有三更时分,差官听到门外有所响动,正诧异间,就有人来唤,说公子有请。到了客厅,只见一堆白花花的银子非常耀眼。

公子说道:“你的运气尚好,某太史刚好给了三千金,你快拿了去复命吧!”

那差官感激涕零,说道:“公子大德,令人感佩。小人只取一半,留下另一半给公子过节,就这样小人受惠已经够多了。”

公子正色答道:“军中饷是生命,若有短少,仍会治罪。我是本地人,虽然穷迫犹可设法,你是军人,千里从戎,缓急谁来怜悯?我既然答应你要相援,你只顾携去就是。”

那差官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携银自去。

冒家很快败落了,这时,忽然有大将军造访,自称弟子。公子狐疑之至,自忖道:“一生虽然交游遍天下,门墙桃李极盛,却不曾收过武弟子。来着究竟何人?”

忐忑不安地见了面,又绝不认识。那大将军纳头便拜。而且是郑重其事的长跪叩拜,拜得公子莫名惊诧。

拜毕,大将军才自报家门,原来就是当年失粮的差官。蒙公子相援,不仅得以保全性命,而且在后来累积军功,晋爵大将军。冒公子这才恍然大悟。

差官把冒公子迎入行署,盛情款待,命门客陪同到各处游览,足足盘桓了半年之久。公子坚辞欲归,大将军亲自相送,一直送到了三十里外。遣开了所有的随从,独自与公子依依惜别。临别时,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一件珍宝,说道;“弟子这些年来镇守海疆,多次剿抚海盗,得到这样一件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玉石。敬献给公子以为纪念。”

公子托在手中一看,不由得又惊又喜;“天呀!这不就是那块传说中的‘翡翠之王’吗?果然不同寻常!”

它晶莹剔透,做工异常细腻不说,造型还异常别致。那是个弥勒佛,夸张的男性器官里面似乎藏着绝大的秘密,让人忍俊不住,公子立即爱不释手了。

两人在林下分手,大将军深情地说;“公子馈赠与我的不是三千金,而是彪炳人生旅途的人格。我所馈赠的这块玉,虽然价值连城,却无以比拟恩人的品格高洁。我想用它来表达对恩人的思念,原恩人世世代代都像这块玉一样。觊觎它的人很多,望恩人善处之。”

公子回到了家中,只见甲第高耸入云,奴仆往来如织。公子惊问家人,方知都是大将军置办的,用来赠送公子的。

这自然带来了冒氏家族的中兴,“冒半天”再度富甲一方,焕发出“政工世家”的光辉。

这是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故事,在人性孱弱的江浙一带,传播得越来越广,越来越玄,最后就附会到了冒辟疆头上,成了冒家长房长孙的光环。

冒辟疆的前程真的是不可限量。他两岁就随着祖父宦游江西,极受官居巡抚的祖父厚爱:十岁又随着父亲到了湖北,成了襄樊太守府上的“神童”。那个时候没有出版局,但是照样可以演出“花钱买名”的故事。冒家既为望族,自然不乏捧场之徒。所以年仅十四岁的冒辟疆,居然出了一本诗集,还起了一个非常成人化的名字《香鲡园偶存》。“我是流氓我怕谁”,别人的腹诽又奈我何?他照例可以请人“包装”,“有钱能使鬼推磨”,居然请到了八十岁的南京礼部尚书董其昌。据说,董其昌大为欣赏,说诗才不在“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之下,并亲自作序,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

老浑蛋真的是财迷心窍,不然就是拍马溜须成了本能,否则的话,怎么会昏聩到了瞪着眼睛说瞎话的地步?明明是满目疮痍,流寇与边患交织,用不了多久,崇祯皇帝就吊死煤山了,怎么还是“盛明”?胡子眉毛都白了的老浑蛋临死也没有一句实话。

冒辟疆却捞足了稻草,在一系列的县试、府试、院试中都名列前茅,还以第一名的资格补了博士弟子员。

只可惜经不起“全国统考”,科举制度对舞弊的惩罚是非常严厉的,令任何一个主持人望而生畏。所以冒辟疆这个大才子就只能接二连三地名落孙山,始终连一个进士都没有考上。

但是,“官场失意”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情场得意”。他在女人堆里尽情地打滚,真的是如鱼得水。在女人看来,他确实是一个最理想的情人。要钱有钱,“冒半天”的大公子,挥金如土,令人瞠目结舌;要才有才,公子的文名早就是远播的,何况还有充满了侠义精神的传说;要貌有貌,仪表堂堂不说,还风度儒雅,完全是世家子弟的作派,让女人神往。他自称是“最受女人喜欢的男人”。确实不是自吹,可不是吗?他具备了欢场女人所追求的一切,是名士中的名士。他在秦淮河上,阅尽人间春色,不管哪一个名妓,只要得到了冒公子的垂青,就会兴奋得浑身发抖,一连几天都不会褪去脸上的红晕。

更难得的是公子多情,充满磁性的声音说不尽的甜言蜜语,灌得秦淮河上的名花晕头转向,这时,银子就发挥作用了,不仅能够获得美人的玉体,而且可以获取痴情的心灵。多情的公子乐此不疲,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兼收并蓄,美不胜收。于是,他就“室贮金钗十二,门迎珠履三千”,天下的美女尽入冒府。

美姬盈室成了冒府一笔巨大的财产,远近驰名。因而也带来了灾祸,

且说在李自成扫荡凤阳,挖掘朱元璋祖坟的时候,如皋也起来一股民间武装,首领叫做通天晓。他给冒辟疆下书,索饷百万,艳姬十人。而且指名道姓,非要“吴中四大美人”之一的马湘君不可。

冒辟疆大怒,道“俺有钱当助官军,岂能助贼?”

贼使也大怒:“不给,将荡平你的全家!不要以为新任抚台祁扬名会保护你,他现在是自顾不暇。”

冒辟疆致书江南抚台祁扬名,请捐五十万,让抚台下令各镇出兵剿贼,保卫地方。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封疆大吏竟然降尊纾贵到冒府来了。慌得冒辟疆无所适从。

祁抚台反客为主;“久仰冒公子的大名,如果不弃的话,想与公子结为通家之好。”

“那实在是抬举我了。我正求之不得。”冒辟疆立即奴颜媚骨,“抚台大人看中了寒舍哪一个,那是她的造化。”

“那我就腆颜相求了,可否见马湘君一面?”

“又是这马湘君!”冒辟疆心中忖道,“这女人确实令男人难分难舍。”但是嘴上却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才色资质,不过而而。”

祁抚台以为要遭拒绝,就恬着脸说:“不瞒公子,我本寒士出身,当年马湘君艳帜高扬,我就十分仰慕,费好事攒了十金,还未能迈进她的绣楼一步。当时我就发誓,一旦发迹,定要为她脱籍,变成我的小妾。岂知显达之后,想了却这段夙愿时,马湘君已为公子捷足先得。君子不夺人所爱,祁某只求见马湘君一面,聊慰多年思念的饥渴,足矣!”

冒辟疆听说之后,慨然说道;“区区一个侍妾,何劳恩公挂齿?既然是公之所爱,晚生理当孝敬。诚心相赠就是。”

说罢,就对着身边的一个侍女耳语了片刻,然后就不再提及马湘君的事。祁扬名满腹狐疑:这个冒辟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他是相戏吧,他分明又十分郑重;说他是认真的吧,哪有一言就把爱姬赠人的男人?听说,为了追求这个马湘君,这个冒公子也曾花费了水磨工夫,山盟海誓不知说了多少,还有花花的艳诗。现在怎么就会轻易送人了呢?

但是一场漫长的宴会,山珍海味一道道地上来下去,冒辟疆只是忙着敬酒让菜,丝毫也不再说女人的事。似乎把自己的要求完全忘了。祁抚台十分恼火,疑心这个冒公子在耍滑头。是的,任你是一个怎么豪爽的人,也不会把怀中心爱的美人拱手让给他人。他又不便于再开口说那马湘君的事,但是几杯春酒下肚,他的眼前就越发晃动着马湘君那俏丽的身影了。

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了自己的署中,却立即惊得酒醒了大半。只见一个娉娉婷婷的美人儿,笑盈盈地迎将出来。不用细看就知道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马湘君。这一惊真的是非同小可,方知道冒公子的性情豪爽,确实名不虚传。原来在盛情款待祁扬名的时候,冒辟疆早已让爱妾盛装打扮好了,塞进了一顶小轿里。然后命两个健仆似飞一般抬进了抚台的行辕。待到祁扬名回去,美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您怎么才回来?”美人撒娇做痴,媚态十足。原来这个马湘君对冒公子已经十分失望,甜言蜜语声犹在耳,却又接二连三地“纳宠”,“吴中四大美人”尽收房中不说,还到秦淮河上“猎艳”,据说,那“天下第一美女”就要进府了。马湘君大有“秋扇见弃”之感,乐得改换门庭。不想却成就了冒辟疆“侠义豪爽”的美名。冒公子以后对此很是津津乐道。

不消说祁抚台也全力报效冒公子,当即飞檄各镇出兵,剿灭顽匪。通天晓跑到邻省去了,冒家安享太平,公子继续“猎艳”不止。

从此,冒公子尝到了利用女人攀权结贵的甜头,就越发充分发挥自己备受女人青睐的优势,努力构建庞大的美女集团。人说他“妻妾成群”,他知道那妻妾的名义实在只是骗骗女人的,最重要的用途乃是“公关美人”,跟我上床还在其次。

当然,他不是无往而不胜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烂杏”,可以听他随便摆布。马士英握有权柄之后,假传圣旨,让他报效军饷三百万金。他傻眼了,又想通过女人来打通关节。这次他派出的是号称“吴中之花”的李惠兰。

李惠兰临上轿的时候,眼含怨怒,凛然地问;“你就不怕‘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冒辟疆受不了这种正经,就只好嬉皮笑脸地说:“我的李惠兰是谁呀?还有她攻不下来的男人吗?当年我一个众星托月的美男子,还不是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吗?”

李惠兰感到一阵恶心,欲哭无泪,就上了轿。走到一座拱形桥上,只见李惠兰突然撞开了轿帘,像一只骄傲的天鹅直扑清流。当人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挽回丽人的生命了。

李惠兰香消玉殒,冒辟疆讳莫如深。跟马湘君适成鲜明的对照。死了一个女人,哪怕她是一个绝美的女人,也不会引起冒公子的一丝一毫的悲伤。女人有的是,他继续在秦淮河上猎艳。三

半塘,河水清缓,风景宜人,小山丘上竹林幽幽,静如世外桃源。这里居住着秦淮名妓董小宛。

董小宛清丽俊俏的容貌,超凡脱俗的气质令她很快在秦淮河上艳名远播,但是她却抱定了“卖艺不卖身”的宗旨,一时身价百倍。原来秦淮河的妓女分为“南曲”与“北曲”两部。“北曲”作的是皮肉生意,“南曲”可就“文雅”得很。她们都喜欢这样一种客人。既有闲情逸致,又有足够的财力。可以包下所喜欢的青楼女子,带着一起游山逛水。在表面上,这只是一种“陪客出游”,但实际上男男女女陶醉在大自然的风情之际,很难完全克制自然的本能。特别是在旖旎风光的熏陶下,更容易涌动柔情。所以,这其实是一种“雅嫖”,给皮肉生意涂抹上了一层浪漫风雅的色彩而已。

当然也有例外,这种幸运就被董小宛遇上了——

她接待了一位白发雅士。一般说来,既有闲工夫,又有多钱财的主儿,大都有了一把年纪。这种老家伙不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饴子弄孙,反而动了携妓游山的雅兴,大半都是老色鬼。要应付他们的纠缠。真的是需要妓女超常的机智。

董小宛已经做好了忍受搔扰的准备,可是那个白发雅士却没有动手动脚,她陪着那个客人畅游波涛汹涌的太湖,在湖心岛上引亢高歌:登临奇松怪石相映的黄山,在迎客松旁流连忘返。两人泛舟西湖,被那旖旎的山光水色熏染得如痴似醉。董小宛来自北方,到了南方之后,很少有过一连十几天饱尝大自然风光的经历。江南的秀丽美色让她迷醉,让她觉得那个白发雅士面目并非可憎。就把真心实意的妩媚娇笑奉献给了她的客人。这对于她的客人来说,情况就有点复杂,一方面是他饱尝了一个纯情少女的无限柔情,让他似乎也焕发了青春。是的,在画山绣水之间,董小宛返朴归真,暂时忘记了苦难,恢复了天真烂漫的本来面目。这让白发雅士感到十分新鲜。老实讲,他也是采花老手了,但是还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纯真的欢场女人。她简直就是一块天然的璞玉,放射着圣洁的光芒。所以,另一方面,他就只能一再地克制自己。十几天来,他不止一次地受到丽色的诱惑,每每想到眼前这个丽人的身份,就难免冲动起来。但是,这个丽人的表现却与她的身份丝毫也不搭界。丽人的天真烂漫透露出来的是一股淳朴无邪的天然正气。这正气有一种威压力,压住了任何的轻亵,更甭说动手动脚了。

这个白发雅士就是钱牧斋。当这位“文坛教主”自报家门“之后,惊得一个历经沧桑的名妓都差一点跳起来。她冲动地要扑过去搂住嫖客的脖子,却又矜持地坐了下来。但是依然风情万种地说;“你不早说,我也知道。你不是那般凡夫俗子,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非啃几口不可。”

这时,他想到了十几天来白发雅士的表现,不由得对钱牧斋越发有了好感,心想:到底不亏是众人敬仰的大宗伯,文化品位就是与众不同。这时,就下意识地红晕满腮了。

老风流暗自下了决心,要把眼前这个俏丽多情的女人纳为小星。

很可惜,就在他筹措银两要为董小宛赎身的时候,发生了柳如是奔趋钱府的事,真是阴错阳差,如果不是董小宛身价百倍,让钱富翁也一时难以凑足缠头的话,那柳如是根本就不会捷足先登。

钱牧斋不无惋惜地说;“谁要娶了你,就不仅是饱享艳福了。将来不知是谁,有幸来消受你这个尤物。”

事情的发展是,用不着“将来”,眼下就有一个公子来寻觅“艳福”了。

一条小舟沿着半塘河缓缓而行,一个十分年轻又英俊的公子漫无目的地欣赏着两岸的风景。小舟穿过一座青石小桥,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绿意融融的柳树林。抬眼望去,只见柳丝深处,竟隐隐约约透出一幢小楼的檐角。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下,显得如诗如画。公子好不诧异;这等僻静之地,居然还有人家!肯定是什么方外隐士,要不就是世外高人了。公子来了兴致,便命舟子把船系在了柳树上,他则登岸,独自向小楼走去。

小楼的门紧闭,悄无声息。公子上去唤了几次,才有一个小丫鬟出来开门。很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女主人病了,老主人请郎中去了。”

“请问,你家的主人是谁?”

“你连大名鼎鼎的董小宛都不知道呀!那你干么要寻找到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董小宛!”公子为之一振,根本就不理睬小丫鬟的娇嗔,只是急急地说,“快!快带我去见她。”

小丫鬟莫名其妙,但也只好从命。可是边走边说:“我家姑娘病得很重。”

然而,一见了面,奇迹出项了——

病病恹恹的董小宛刚刚被小丫鬟扶起来,一见公子,就眼前“唰!”的一亮,顿觉精神一振,病魔竟去了大半,马上说:“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你可是冒辟疆冒公子?”

“在下正是。”

谁也不知为什么,董小宛的热泪夺眶而出,冒辟疆莫名惊诧,却只见董小宛幽幽地说;“俺等你已经很久了。”说罢,又莫名其妙地脸上飞过一片红晕,让久经情场的冒辟疆也弄不清楚是久病之后的虚火,还是怀春少妇的羞涩。

冒公子大有怜香惜玉之心;“你在病中,不宜劳累。改日我再来拜访。”董姑娘思君若渴,一再挽留;“病中十分寂寞,有君夜话,正是最好的药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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