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坟墓下的欢爱(2)

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作者:周国平 余秋雨


牌楼是死去的人在世的一个诱惑。普通人是换不来死后立牌楼的。普通女人冷不丁被守住贞洁的有立牌坊的人,可那个“女人”活着时已经接近于鬼魂。我们来看陈家祖坟的这个牌楼:建于清康熙三十年代末,为陈昌期去世后,其子陈廷敬为了炫耀陈家的显赫而立。牌楼高约五米,宽七米,为四柱三门式石筑牌坊,雕刻精细,装饰华丽。石柱底座前为四组抱鼓石,上刻有造型生动的石狮子。檐下中间设石栏板三层,左右各二层。中间的上层题有“纶诰天申”四个大字,中间为“封冢宰陈公塋”,下部写“驰赠相国”。左边两层刻“显亲”和“总宪万邦”。右边两层为“戴君”和“晋阶一品”。这些个字不敢去深究,深究便觉得自己的先祖死后委屈,荒草坟堆,说平了地就平了地了。我的先祖一生穷愁潦倒,人活在寒碜卑俗的窑洞,但从没有去争取多余的汉字往自己墓碑上刻。看人家的风光,生是风景名胜,死是风景名胜。由此而感悟,古人和今人是一样的,打破得了旧社会,打不破祖辈出大官的坟茔风水。

那便是陈家的坟茔。我靠着一棵树打量着这片山塬,二十亩地大的一座坟,天地间一个颜色,肃穆。天知人事耶,天不知人事耶?坟墓从隐处进人显处,富贵一下就汹涌过来了。围墙里的坟墓,让我猝不及防,进入我眼睑的是那两只兽,天地的颜色,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从骨架上看,那是两匹纯种的贵族。我明白,没有石头就没有石头匠人,没有匠人就没有这两匹贵族面文对世人的那种傲慢。陈氏家族在明清两代,科甲鼎盛,人才辈出。从明孝宗到清乾隆间的二百六十年中,共出现了四十一位贡生,十九位举人,并有九人中进士,六人入翰林,享有“德积一门九进士,恩荣三世六翰林”之美誉。在此期间,三十八人走上仕途,奔赴半个中国为官。在康熙年间,居官者多达十六人,出现了父翰林,子翰林,父子翰林;兄翰林,弟翰林,兄弟翰林盛况。我不想羡慕,也不想嫉妒。阴阳家们惯常用风水理论殚精竭虑地揣摩着主人的心思,选择坟茔,不知是不是只有中国开创了血脉和地脉相融的气脉关系?泥土通往粮食的道路上,我亲爱的先祖忙碌往返,只能是父农民,子农民,父子农民。这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寓言:不知道和坟茔的风水到底有没有关系?

盗墓者其实是一把解读历史的钥匙。我看到一个一个塌陷下去的盗坑。富贵难守,上天总会让它遭逢对手。土堆之下究竟埋葬了多少宝贝?我想起我的少年时期,村庄外塌落了一个洞,没有人敢下去,都知道是坟。我父亲勇敢地跳了下去,年少不知怕事,我说,我也要下去。坟墓里的父亲说,下来!上边一个人抓着我的两只小手,父亲在下面接住抱下去。我看到一堆糟烂的棺材板,人骨头七零八落,我想哭,父亲显得很愉快的样子,冲我吹着口哨。父亲说,死人是一把骨头,活人是一张皮。我还是想哭。因为我想哭,我便从坟墓里出来了。我只记得地上散乱着一些绿锈铜钱,我出来后看到父亲扔出一些锈得看不出是什么样子的耳环和帽饰来,最后扔出来的是一个骷髅,地面上的人尖叫着四下逃开。那是人民公社时期,地是大队的地,刚收割完小麦,一个后生一脚把那个骷髅踢进了坟墓,我父亲一拳头冲着他打了过去,灵魂附着于亡者的尸体之上“事死如事生”,只有妥善安顿,才能保证活着的平安。父亲拉着平车把那个墓填实,双膝跪下,我看到扬起的灰土下,我的父亲有北方人的情义在起伏。我担心以后我走过会不会害怕。我的担心是多余的,第二年,我看到长出的小麦把墓地丰富成了麦田,麦浪翻滚,麦芒朦胧,生长创造了奇迹,我再也寻找不到那座坟茔的影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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