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迓(5)

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作者:周国平 余秋雨


四个人在农历的腊月二十九回的家。绿皮火车上一路的琐碎、无聊以及肖青衣其人的极品、奇葩特质暂且不表。但我获知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肖青衣说她将在大年初四去市文化广场唱戏,有专人请,说是春节这一趟可以赚足两万块钱。我非常好奇,楚剧现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迷恋悲迓?回到家,我们的西塞早已改成了街道办事处,二十年前,我们的稻田被钢渣和煤灰填平,大片大片的橘园被推土机隆隆铲除,我们的土地和家园上盖起了一排排竖烟囱的厂房,那里夜以继日地在冶炼钢铁!我们裸身一夜之间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住进了钢厂给盖的职工宿舍楼。这是一个伟大的事件,农转非,这具有魔力的三个字改变了我们的阶级身份。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难以言表的狂喜中,对农民的厌弃,对土地的厌弃是那样露骨——我的两个表哥几乎同时甩掉了农村户口的未婚妻。城市,城市,这几乎让人晕厥的天堂,梦想之舟载着我们向那里飞驶过去,没有一个人回望、眷念或者伤感。成为城市的一部分,我们那样义无反顾,那样彻底和决绝。二十年过去了,当我审视“城市化进程”这个新名词,我发现,太多根植于记忆的东西已渐渐模糊起来,它们将被历史掩埋,甚至是,它们——从未存在过。当我回望,乡村在汹涌的狂欢中崩塌,田地,水稻还有橘林淡出了我们的视野,悲迓的声音也细瘦下去,渐行渐远。我们穿上蓝色的工装,扣上红色安全帽,脖上系着白色毛巾,与钢铁为伍,在炉前开启骄傲的人生。我记得搬进楼房的那一天,西塞唱了三天大戏,在大院搭的台,请的是省里的楚剧团,这样的时刻,西塞人需要在悲迓那哀怨、悲凄的婉转哭腔里感受一种精神的愉悦和抚弄,反复挑剔省剧团的演员一个眼神,一个转身,一个兰花指是否到位,精微,细致的把玩,宠溺着那已败坏的品味与审美。啊,唱秦香莲的,真是个妖精哪,小腰身扭得真好,那一声声的冤哪,直把人的骨头都喊酥,喊化了去。毕竟是省里的专业剧团,果然是比自家的草台班子好,印象中,那几乎是唱的最好的一场戏了,夜幕下,湛蓝的天空,月华如缎,星星眨着眼,清朗无风的夜,空气纯净得没有一丁点渣子。台下是一片痴迷的哑寂,男人女人伸长脖颈,张着嘴,灵魂出窍。那台上唱尽人世间悲欢离合,生死爱恋,一个个都疯了般,尽显魔态,那悲迓哭得足以裂石,长长的水袖,直舞得人肝肠寸断,“忽听得南天门鼓乐声嚣,午时不到就问斩,天罗地网逃也难,难舍董郎上御道……”无人不晓的《天仙配》,唱了多少年,滥熟的唱腔,在那样一个夜晚,却如同第一次听闻,空气稀薄得仿佛一点就着,人们紧紧屏住的呼吸被崩在一根极细的弦上,仿佛只要一断,人群的意志就会瘫软、崩溃。后来,我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场戏,我意识到,悲迓在向我们慢慢告别,那最后盛大的谢幕,随着我们即将成为城市人,那一声声如诉如泣的悲迓为我们画上了句号。在以后的二十年里,我不知道,人们是如何强忍着不断发作的戏瘾,如何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味唱悲迓的那些个小妖精。成为一个真正的城市人,需要漫长漫长的岁月,甚至需要几代人潜移默化的濡染和浸润,才能彻底洗净骨头里,血液里的泥土的气息。而悲迓就是卡在我们通往城市精神之路的一根鱼刺。在最初的时刻,每往前一步,它都会让人隐隐作痛。我知道,直到有一天,这样的痛会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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