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鬼 城

火纸 作者:贾平凹




昨晚,船从任河到了汉江,我已经在舱里睡下了,水手们还在那儿喝酒;今早醒来,他们又在船头上喝了,一个个满脸通红,说话也含糊不清。吴七不在场,正从沙滩上踉踉跄跄跑来,手里提着一只鸡,一上船,就嚷道:“他娘的×,钱是个熊,花了去,去了来!这鸡子嫩得很!”

大家都站起来,说吴七够朋友,就端过一碗黄酒,教吴七喝了。吴七嘴脸尤其乌黑,将鸡头握了一摔,鸡扑拉了一下翅膀,掉在船板上,鸡头却在了手里,血喷出来,洒到舱壁上,手上也粘上了。用舌头舔舔,说:

“还愣着出瘟吗?他娘的×,我请了你们的客,还等着我拔毛开膛?!”

我躺着没有动。我不喝酒、不吃肉,一路上落了个“善人”名誉,便懒得去忙活了。那火生起来,很快煮了鸡,就几只蒲扇一般的手去撕那鸡腿、鸡肚子。我躺在舱里只有听他们又说粗话了:

“吃喝都不行,你能干个球!再喝一碗,敢?”

“好吴七,我怎么能和你比?”

“我比你多一颗脑袋?”

“可不,你是鬼城里来的么?”

几天来,他们总是这么说吴七是鬼城里来的,吴七就嘿嘿笑着不言语了。我曾经问过他:“你家住在鬼城?”他脸色变了,骂了一句他娘的×。“鬼城在什么地方,怎么叫这么个名儿?”他见我问得诚恳,又嘿嘿地笑,但始终再没有说什么,嘿嘿地又笑了。

如今我又听他们说起鬼城来,就起身走出船舱,但他们却又扯起了别的粗话,又打又骂,间或就抬起一个人丢进江里。他们都是水猫子,事故是不可能有的,开心却使他们十分满足。我便又觉得无聊,站在舱后,盯着船下汩汩流去的水,开始打发着这个白天了。

吴七站起来,举着一杯酒,走近我:

“小白脸子!”三天前,我才搭上这条货船,他就这么叫我了,“你真的不喝酒?”

“不会。”

“你是看不上和我们这些粗人喝的?”

我赶快向他解释,说我真的不喝,可我真喜欢听他们说话。我说着,一直看着他,真怕他不高兴起来,会一把将我抓起来丢进江里。

“他娘的×!在这江上干事,酒就是命哩!你这旱鸭子,觉得这船上好吗?”

“太好。”

我说,我从关中来,万没想到水上这么多好事,这些像公牛一般强悍的水手,年年,月月,泡在汉江,从安康到任河,几百里水路线上,运着茶叶、木耳、核桃、生漆、党参、龙须草、木材、竹器……这秦岭巴山,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天然宝库啊!

“人呢,我说的是人!”他说。

“太好。”

我说,这几天水路而下,每到一个县城、村镇,沿街沿巷,都可以看见很娟美的女子,几乎都是白脸子、细蜂腰,极尽风韵。一个地方的水土好坏,女子就是证明。不来这儿,总以为是穷山恶水,可谁知在最深的山湾里,女子都出颖而脱俗。

吴七一直看着我,便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蚕蛹塞进口里,嚼得嘴角流着白汁,突然说:“我们男人呢,我呢?”

“都能出英雄。”

我肯定地说着,只说他会兴致起来,剥了身上的短袄,裸着那紫铜色样的案板脊背,让日光和水光照在上边,将那五趾分开的赤脚扣在船板上。但是,吴七却动也不动,转过身看着两岸的青山,慢慢低下了眼皮,把那一杯酒轻轻洒进江里去了。

这使我十分惊奇,不禁有了惶恐,不知这汉子要做出如何动作。他却一指江岸上一片一片的坟墓说:

“看见那坟墓吗?他娘的,那就是我们将来要去的地方,一辈子泡在水里,死了就又远远避了水,要住到高山上去了。”

“你不是鬼城的人吗?”我说。

“那里本来是我该去的地方,但我永远不会埋到那里了。”

他说得很低沉,慢慢转身向那伙水手走去了。那神色、步态,全然不是了一个几天来印象中的吴七了。一时间,使我几乎全然了解的这些水手,又使我陷入了深不可测的疑惑。安康这块地方,原本是水上交通要道,这里三省交界,秦巴接壤,秦人住的蜀地,蜀人耕的楚田,土质瘠薄,地力不足,耕种多而收获少,便有三分之一人从事水上运输,三分之一人从事山上种茶。这些水手,就是山水结合的典型:老婆、女儿在山上种茶,有着南方的灵秀,男人、儿子在江上弄潮,继承着北方的笃实。这么一代一代、一年一年,山是他们的吃穿仓库,水是他们的生存命脉,默默劳作,苦苦奋争,完成着一个人的一生。

船又开动了。满船的人都紧张起来,我也跑来跑去帮着他们,吴七就大声训斥,不要我忙活,说这样是放屁添风,不但帮不了他们的忙,还会碍了他们的手脚。水手们就对我说:

“你安心坐下吧,你是什么角色,你十个顶得住他吗?他是鬼城里来的人嘛!”

大家都开心地笑。

吴七却啪的一拳打在船舱顶上,骂道:

“放你娘的屁!谁要再说鬼城的话,我一篙打下水去喂了鱼鳖!”

水手们都不敢言语了。

船又走了半日,到了紫阳城下游五十里地方,江面狭窄起来,两岸静镇之峰屑屑,冥顽之石嶙嶙。船走得小心翼翼,顺着水走道,沿南边山崖下通过,抬头看见崖头伸出江面,上有仄仄一径石路,如绳索挂着一般,不禁使我心都提上了喉咙,想,从那石路上通过,望着这满江滚雪,一片呼啸,会如何举步呢?水手说:“小心,这里有鬼了!”

大家都闭了气,努力把握船身,我双手紧紧握着船上的木杆,防着不测,竟出了一身冷汗。渡过了狭窄地,我问起这里怎么会有鬼,水手说:

“你知道吗?‘文化革命’中,两派在前面坝子里武斗了一场,各自捉了对方的俘虏,就全捆起来。一派将俘虏在前十二里地的险滩上用石头活活砸死,另一派为了报仇,第五天后,便将捉来的那一派俘虏拉到这里,从那石崖上一一推下来,煮了饺子。一次死二三十人呀,那个惨劲,在全国都是罕见哩。”

我听得毛骨悚然,再不敢看那崖头、江面。

“那俘虏都是些什么人?”

“还不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往日熟得很,连他爷爷的小名都知道。吴七就是在押往崖头的时候,逃跑了。”

“吴七!吴七也参加过武斗?”

“他哥哥还是个大头头哩。”

“他哥哥如今呢?”

“住在鬼城……”

水手们却突然不说了,我知道他们的忌讳,看那吴七时,吴七脸上十分严肃,紧咬着牙关,举起了那竹篙,呼地插入水中,人就猴子般地将身子跃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往下落,船便不知不觉地运行而去,只听见那沉沉的水声和沉沉的从胸膛颤出来的呼吸。

船又行了十多里地,江面开阔起来,站在船上,看那河滩,全是青黑色石层河床,因地质的缘故,石层呈立栽状,经水浪冲刷,出现高高低低的并列的石梁坎儿,如一条一条偌粗的绳索,如一道一道电焊的鱼脊。我想着水手们的话,不知道就在这里,乱石之下,灭绝了多少人的生命;在这么个清亮的汉江,这么甜润的空气,这么生着养着美妙、温柔女人的地方,竟发生过如此残酷的事情!水手们讲,被杀的是同他们一样的人,那杀人者,也是同这些水手们一样吗?这些纯朴、勤劳的人,或许杀者和被杀者是同乡、同姓、亲朋、好友,可是,是什么东西使他们仇恨到如此程度?吴七,眼前的这个吴七,曾经被人要杀过,他也杀过人吗?为什么水手们要叫他鬼城里来的人呢?“文化大革命”虽然早已过去了,而我这个在那种年代正十分不可清醒的幼儿,如今,人生的哲学书却翻开在我的面前!可我如何不敢去问吴七,也不敢问鬼城在什么地方。

黄昏,船到了安康,便不走了。因为这船山货要运往白河县去,又因为水手们都是安康附近的人,夜里就留下守船人,都纷纷上岸去了。我茫然呆在船里,计算着我该要去的汉阴县:还有多少水路?还要在这条船上坐多长时间?

吴七却过来拍着我的肩说:“他娘的×,都去伺候老婆去了!小白脸子,你呢?”

“我看船,翻翻书了。”我说。

“看那多么闷气!你愿意到鬼城去吗?”

鬼城,这是他的家了,他不允许别人说这话,自己却这么大方邀我去?我很是高兴了。

“去你们家吗?”

“那里永远不会有我的家了,去看看我的一些老熟人。”

我随他上了岸,岸头上就是安康城了,沿江岸的人家,如水路下来见的所有江边的城镇一样,岸壁上是无数的之字形的小路,一直通到依壁沿而筑起的房子去。那每一人家的房子,却都小得如鸽子棚,二层三层的,有一半搭在石壁,一半悬在空中,下边有木头顶着。有的竟用石块砌起极高极高的石柱,上面顶着小房子,又在那房子的背上,用木条和绳索系一个小小的房子,如背篼儿一样,算是凉台了。入了城门,街道是很窄的,人都很多,家家木板门前摆了酒馆、面皮摊、汤圆铺、茶水店。主人尽是白脸黑发的女人,眼睛很活,话语轻而滑,尾音上扬,如唱歌一般。吃喝者又大都是搭着湿浸浸的有着鱼腥味儿衣服的水手,大把抓钱,大碗喝酒,用指甲将那水锈得紫铜一样的肩膀,搔出一道一道的白来。我请了吴七的客,他敞怀喝了三碗米酒,脸又乌黑起来,一直拉我向南走去。走出城了,他还在走,竟领我不回头地往南山坡上走去了。

山上到处是松树,树林中,有一簇一簇的慈竹,那里边就有一所人家,或许是红瓦白墙,或许是草屋。山墙高极,前后墙却矮,屋顶是个陡峭峭的人字。屋前屋后的空地,有的被开垦种了庄稼,有的是行行茶垄;狗在篱笆外卧着,见了我们,并不叫咬,耸耸耳朵又卧下来;鸡却在那里无声地刨食……一切都安安静静,那波浪起伏形的缓缓的坡势,似乎是在弹奏着一首抒情曲,轻松而优美。

“啊,完全和江边的山势不同了!”我说。

“是吗?”

“这就是你们的鬼城?”

“去他娘的×!鬼城,还在后边呢。”

我却疑惑了:鬼城即使还在后边,那景致是不会坏的,这么好端端的风光,偏要起那么个丑名儿?而且那城呢,城的一点模样也看不出来啊!

突然间,哪儿传来了唢呐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我站住了,向四周寻找,并不见什么乐队,吴七却一把扯了我的胳膊小跑起来。转过山坡,前面是一道沟,沟里淌着一股浅浅的水,一群穿白带孝的人抬着一副棺材往山坡上走。棺材后边,是两个吹唢呐的人:一男一女。每人口中噙两支唢呐,一个冲天,一个冲地,那曲调十分悠长而深沉。而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原来是唱着孝歌,在这旷野的山沟里,却又是那么悲壮。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葬礼,更从未听过这样的乐曲,急急撵上去,才见那吹唢呐的是年轻人,男的是驼背,女的却是跛子。这使我十分伤感,便再无心绪跟着那送葬队,站在一边等着吴七上来。

吴七却低着头,出奇地慢下来,缓缓往上走,步伐沉重,似有千钧的重量,我问了他好几句话,他竟不理,末了竟又像在船上的粗野劲,骂道:

“他娘的×,你烦什么呀!”

“我问还不到鬼城吗?”

“跟着我走!”

他兀自却在前边走了,使劲地扯了路边的树枝,一截一截地撕。我赌气拉开了距离。他却停下来,一直等我赶上了,却又兀自往前走。我知道他在后悔刚才骂了我;偏不理他,默默地走我的路。

“他娘的×,小白脸子,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嘴哑巴了?!”

我害怕起来,想和他说说,可怎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山坡上,已经没有什么树了,满山坡却是坟墓,每个坟墓前用砖拱起一个门面似的建筑,绿绿的山上,青青的门面,一行一行,一层一层,这儿沿山而上,几乎是一大片山上都摆满了,从下看上,如蜂巢一般,从上看下,又如无数的馒头。这些坟墓,中间却有了一条直直的小路,将两边分开,那送葬队上到右边的坡洼处,开始下葬了。吴七还是一步一步从坟墓中间往上走。突然,他站在一座小小的坟墓前,木雕石刻一般,不动了。我赶上去问道:

“怎么不走了?”

“还往哪里走?”

“鬼城呀!”

“他娘的×,这就是鬼城!”

鬼城!原来这就是鬼城!这里果然是一座鬼的城市了!天色黑昏下来,四山合起苍茫,那山头的松树在晚风中泼墨一般摇动,低沉沉松涛强烈地向这边压过来。我不觉几分害怕了,但不明白,吴七,这么活活的人怎么是从这里出去的人呢?

“这坟墓里是你的什么人?”

“哥哥。”

“哥哥?”

吴七坐在坟头上,看着那边的死人已经下葬了,送葬人开始下山坡去,那吹唢呐的一弯一跛,还是冲天冲地吹,吴七突然无声地笑了。

“你的哥哥是死了?!”我还在不知所措中发问。

“死了,他永远死去了!”

我看着那坟,坟堆很小,便抔了一把土,撒在上边。

“别给他添土了。”吴七说,“本来是不该给他有这个土堆的,他娘的×,但为了使人知道他已经被埋葬了,才给了他这个土堆。”

我不明白:一个弟弟,对同胞的哥哥是这么冷情!他们有什么仇恨吗?他却大声说:

“走吧!”

“走?”

“他娘的×,不走干啥,他是该住在这里的,难道让我也住在这里吗?”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我来看看我是怎么从这儿走出去的!”

“我不明白……”

“你明白个××!小白脸子,走!”

我再也不问他什么了,觉得往日“无事不可不对人言”的汉子,怎么变得这么无法捉摸,远远地来了,就为了看一眼土坟堆,又要回去?!我只好怨恨自己太无知,被他如此捉弄了一趟,臭骂了一趟。

走下山坡,他却显得高兴了,硬要我到山坡下的独独一间小屋里去做客。我没有同意,执意要回船上去,他又骂开了:“不去拉倒!你们这些小白脸交不过!你带有钱吗?借给我二十元,我要送给小屋的人。他娘的×,你别担心,我姓吴的不会诳了你,到船上就还你!”

我掏出了二十元钱,交给他,他小跑地向那间草屋走去了。

我独独地回到船上,水手们还都没有回来。看守船的刘石,是船上惟一的老汉,还没有睡下,在灯下抽烟。他看见我的神色不好,问我到哪儿去了,我说了一路的委屈,老人狠狠地吸了一锅子烟叶,说:“吴七是顶好的人,他在船上干得久了,养得喝烂酒,说粗话,你若怪了他,你就错了。如果你在船上呆得久了,就明白了我说的这话。”

“他为什么要骗我呢?难道就去看那一眼坟堆吗?”我说。

老人没有说话,却起身去煮茶了。茶端上来,说:“你是念书人,我全给你说了,他是够一本书呢。”

老人便给我讲起来,他说得很多,但却很笼统,常常就在那些我看来十分大的事件,他却一句话就说完了。

吴七的父亲就是个水手,安康有名的“混江龙”。但在吴七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他哥哥吴山拉扯他长大,兄弟俩子承父业,也一直在这汉江上弄船。“文化革命”开始了,船便不撑了。兄弟俩都进了城去造反。光是破四旧,吴山揪斗了城南小巷口一个叫刘五的人,这刘五是个乐人,吹得一手好唢呐,谁家有了什么事,都去请他吹吹那些古戏古调。吴山便说刘五属四旧之列,带人抄了家,又拉去游街批斗。从此两家结了怨仇。后来武斗开始了,吴山丢下自己的老婆和一个小女儿,出门走了,这刘五也丢下老婆和一个儿子,出门走了,他们分别加入了对立派中。武斗越打越凶,两人都成了各派的头目。有一天,刘派围了安康城,赶走了吴派,刘五就派人抄了吴山的家,将吴山老婆和女儿抓去拷打,当场打死了老婆,小女儿打坏了一条腿。吴山得到消息,派吴七将女儿偷偷转到外地一个熟人家去。吴山就领人攻城,打了三天,城破了,刘五被捉住,当下用铁丝捆了,将一个炸药包系在背上,点着,放了他在河滩上跑,刘五就紧追吴山,但未追上,炸药包响了,粉碎在河滩上。剩下的那些俘虏,又用石头砸死。刘派的人就纠合了外地派别,一个夜里扑过来,又捉了吴派的人,吴七就那次被捉了,要押到汉江上下饺子时,吴七逃跑了。

这些武斗中死去的人,就统统埋在了城南山坡上,这派埋在这边,那派埋在那边,先距离很远,慢慢多起来,中间只隔成了一条小路,从此这地方再没人敢去,远近叫做鬼城了。

吴七脱险以后,找见了吴山,劝哥哥洗手不要干了。吴山杀红了眼,不听劝告,还命令吴七去捉那刘五的儿子,要斩草除根。吴七捉到了那儿子,吴七却带了他一块到了吴山女儿藏身的地方,远走高飞,没了音讯。

从此,吴七领了一男一女,埋名隐姓,奔走他乡。这一对儿女,先是谁也不知道谁是谁,后来知道了,趁吴七不在,打了起来,跛子女子一棍将刘五的儿子打趴在地,伤了脊骨。吴七回来了,将两人各扇了一个耳光,骂道:“狗×的!我把你们收留下来,只想可怜你们,要你们逃出灾难,你们也这么打闹起来,要做冤家,咱们就都死吧!我先一个一个捏死了你们,我就在墙上把这个脑袋撞碎了!”

两个儿女害怕起来,吴山的女儿跪在地上,倒在地上的刘五的儿子,爬过来抱住他的腿,向他求饶,哇哇地哭。吴七心软了,说:“好了,既然不死,咱就活下去,你们都要忘了你们的父母,你们不是他们的儿女,他们都是狼,咱们要活人,要好端端活下去!”

三人便又重新和好,跑到关中、甘肃,吴七给人干活儿挣钱,养活两个儿女。一天天两个儿女大起来,刘五的儿子落成个弓弓腰,但从小跟父亲学会吹唢呐,吴七就攒钱买了一把让他吹。刘五的儿子十分聪明,自己不但吹得十分像个样,又教吴山的女儿吹,先学会吹战斗歌曲,后吹民间流行曲调,哪儿有红白喜事,便去吹打,慢慢有了些名声,日子也苦苦巴巴地凑合着打发。

后来吴七做媒,便说成了这一对男女的婚事。

到了一九七○年,全国武斗结束了,开始了一打三反运动。吴七得到消息,领了这对未婚夫妻奔回安康。跛子害怕回家后,父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吴七打了包票,说一切有他。三人从甘肃沿路吹打回来,挣了好多钱,准备一到家,就欢欢喜喜完婚。到了安康三十里外,听说吴山早被清查出来,逮捕归案,这日正在安康开公判大会。三人便急急赶来,一到安康,就到了公判会场。但是,大会结束了,吴山的尸体倒在法场上。

三个人站在尸体面前,没有流泪,没有哭泣。两个儿女扭头要走,吴七却买了一张席,雇拉车子拉了,让两个儿女跟在后边。经过安康城,沿街响着鞭炮,吴七说:“孩子,给你们的爹吹吹吧,他应该去死,咱们高高兴兴送他去鬼城吧!”

唢呐吹起了,葬车缓缓向鬼城拉去。

“后来呢?”我听完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向老人问道。

“后来,吴七就又重新回到这汉江来了,那一对儿女结了婚,因为都是残废人,被安排到那鬼城后山的林场去护山。他们在前边的沟里盖了房,住下了。但那唢呐还在吹着,越吹越好,名声很大,以后死了人,那鬼城就变成了全城的坟地,他们也常常要去吹打一通呢。自他们在那里住下后,那鬼城再不是个可怕的地方,人也常去,也没有那些荒唐而可怕的鬼的传说,却都在议论,说是那一对吹唢呐的人镇住了这些鬼……”

告别了老人,我钻进舱里睡下了,先是怎么也睡不着,听着那船下的水声,听着那岸上安康城的热闹响声……第二天,一觉醒来,船却已经缓缓地在运行了。我仄起身来,从舱窗看出去,船正经过浅滩,船头上没有听见水手们在喝酒、吃烟、说粗话,有几个人在努力地撑篙,而那远远的山根下的沙滩上,三个人赤着上身在拉纤,领头的就是吴七,斜着身子移动,很沉重,很有节奏,低沉地,却十分有力地从胸脯里发出嘿哟嘿哟的号子声……

作于1982年3月20日汉口至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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