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走在灵魂的上空

行走在灵魂上空 作者:易道禅


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谁是我。

苏格拉底说“自知自己无知”。我既无从知道自己,故而连无知的资格恐怕也没有。 《 马太福音 》 中马可叙述耶稣洗礼时的情形:“他从水里一上来,就看见天裂开了,圣灵仿佛鸽子,降在他身上;又有声音从天上来,‘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欢你。’”上帝耶和华自认耶稣是他的儿子,圣母玛利亚无话可说,她享受了天孕,理当奉送一个儿子。

耶稣不知道他自己是谁,所以他无所不知。他是全能的。

我达不到无知的境界,更达不到无所不知的境界。我在这两者之外。

庄子梦见自己是蝴蝶,于是蝴蝶就是庄子;歌德幻觉自己是浮士德,或者是魔鬼墨菲斯托;尼采干脆就化身为查拉斯图拉;卡夫卡甚至变形为一只甲虫。他们的人格分裂了吗?不,他们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和人类的无知而无比渴望真知。

聪明人崇拜上帝,一般人崇拜伟人,愚蠢人崇拜自己。

与崇拜并行的是迷信,科学对权威的迷信,自由对思想的迷信,精神对灵魂的迷信,智慧对理论的迷信,天才对神话的迷信。

无知不是偏见,无知不是极端。无知是无极,无知是无限。

伏尔泰说“阅读长灵魂”, 《 圣经 》 说“文字是世界”。于是我阅读文字。

“我在无知的世界里……旅行,如果我却已逃避开现实凶猛的炙热而沉醉于冰冷的现象,这是因为……因为当我找到了空无,我已经找到了美。”

“世界万物的存在都是为了落脚在一本书里 ( 诗人用语言建造的世界里 )。”

人习惯于在浩浩宇宙苍穹中展示自己的雄心,习惯于在滔滔历史长河中炫耀自己的博识,习惯于在茫茫永恒时空中美化自己的价值。境界无惑,迷津无渡,思想无为,人不过山中泥丸、海里浪花,无论伟人还是庸人委实是草木一秋、云水一露,使命何其短暂力量何其微弱。那些威风一世的帝王们或是煊赫一时的权贵者,莫不是在人间岁月的河床里淹没甚而腐烂吗?那些追求无尽真理的思想家们、探索无穷奥秘的科学家们,最终不也在漫漫人类发展史的天屏上留下一星星磷火,在寻求真知的滚滚洪流中沉涤为一颗颗沙粒吗?

卢梭在孤独的黄昏漫步,他为忏悔自己的一生而奉献了一生。康德仰望头上的星空,他为心中的道德律而付出道德的筹码。但就是这一漫步这一仰望间,我们人类又从某个无知递进、升华到新知的阶段。这是以牺牲或者舍弃自己的名利作为代价——人格健全者的心灵创伤。尼采脚踏上帝的意志,双臂张扬超人的羽翅,高呼人类是强者,重估一切价值!胡适打破偶像的崇拜,呼唤人性法度的回归,倡导民主与自由,高扬人文的大旗!他们都曾被利用,他们都曾被误解,都曾被丢进垃圾桶。

有多少次,对于这些先行者,我用生命为之行吟,我用灵魂为之哭泣,我用智慧为之咏叹!他们是一星磷火,他们是一颗沙粒。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有幸观赏一场壮丽的火山喷发——在那悲剧似诞生的火山中,你还能发现一星磷火,一颗沙粒吗?

但人类的火山,就是那无数的磷火、无数的沙粒结构而成。火山终究要熄灭,归于寂静,归于无极。杜甫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江河之磅礴,一滴水之源也!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经告诫“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然而,我却经常做着同样的噩梦,重复着同样的厄运。

我一贯依然故我,旧态复萌,故伎重演——我曾经为自己为朋友写下忏悔录,也为朋友为自己写下墓志铭。我想冒充高尚,我想为我的身心立下一个可企及可触摸的标高。我也想抖开一切面具下那张苍白的脸孔,那隐藏在脸孔背后的思想。

我常常叹息卢梭那悲怆的忏悔带给我痛楚的震撼,我的深心为我的理智揭去阴郁的枷锁,复又热泪纵横。我也常捕捉鲁迅那沉痛内心独白中潜隐的灵魂,这个灵魂是不完美的半成品,而唯其不完美,才是最完美。面对这唯一的遗产,我唏嘘不已。

我独立不羁,我天马行空,我渴望行吟泽畔,作忧愁的“离骚”,昂头“天问”;我崇尚自由,我追求奇迹,我企盼在惬意的时光,回首“荒原”,听郊野的“四重奏”。

我哭,我歌,我流泪,我狂笑,我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悲哀,我为总是踏进同一条河流而悲愤。

什么是同一条河流?是永不满足的思想!是永不妥协的意志!

什么是同一条河流?是死而复生的真理!是苦尽甘来的幸福!

看起来是虚无缥缈,绝而无望的境界,或许一瞬间又柳暗花明、灯火阑珊?

因此,赫拉克利特又说,“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两千年后,萨特宣布他的“存在主义哲学”诞生。

故,只要你存在,你便只能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约翰·班扬在旷野里行走,来到一个地方,那里有个洞穴,他就在那儿躺下睡觉:他睡熟了,就开始做梦。他梦见一个衣衫简陋的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一面流泪,一面悲怆地呼喊:我该怎么办?

约翰·班扬其实梦见的是他自己的灵魂,他希望上天有宣道师来与自己的灵魂对话。他磕磕碰碰闯进一条天路历程,像但丁受天使指引一样奔向天国。

亨利·梭罗在大自然里以奇异的自由姿态来往,他沿着硬石的湖岸走,天气寒冷,多云又多风,牛蛙鸣叫邀来黑夜,夜鹰的音乐乘着吹起涟漪的风从湖上传来。他全部的身心捕捉湖畔的动静,他跟时空融为一体。

他的内心只有涟漪没有激荡。他跟孤魂野鬼、飞禽走兽一起漫游在原野上,用真诚与信仰看护着大自然。

亨利·梭罗是不做梦的,他的整个梦境甚至整个生命都是属于瓦尔登湖。

班扬把灵魂交给上帝。

梭罗把灵魂还给自然。

我站在两者之外,因为我既不能无知,也不能无所不知。

我放浪形骸,惊世骇俗——而我心如止水,思如静云。

我不在上帝的天国,也不在人间的自然。我飘浮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行走在我的灵魂的上空!

200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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