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我的人生信念的形成(5)

中国人的病 作者:沈从文 著 刘红庆


沙滩一带成为文化中心,能容下以千计的知识分子,除了学校自由思想的精神熏陶浸润得到的好处以外,另外还有个“物质”条件,即公寓可以欠账,煤铺可以欠账,小食堂也可以欠账。这种社会习惯,也许还是从晚清来京科举应试,或入京候补外放穷官,非赊欠无以自存遗留下来的。到五四以后,当时在京作小官的仍十分穷窘,学生来自各省,更穷得可笑。到严冬寒风中,穿了件薄薄的小袖高领旧而且破灰蓝布夹衫,或内地中学生装的,可说举目可见。我还记得某一时节,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可能是来自云南的柯仲平,因为个子特别高大,长衫却特别短小,我因为陈翔鹤关系,和他有一面之缘,也在同一小饭铺吃过几回饭。至于我,大致因为个子极小,所以从不怎么引人注意。其实穿的是同样单薄,在北方掌柜眼中,实不必开口,就明白是来自南方什么小城市的。

当时不仅学生穷的居多,大学教授经常也只发一成薪水,还不能按时领到手。如丁西林、周鲠生、郁达夫诸先生,每月定薪三百六十元,实际上从会计处领到三十六元,即十分高兴。不少单身教授,也常在小饭铺吃饭。因此开公寓的,开饭铺的,更有理由向粮食店、肉店、煤店继续赊借,把事业维持下去,十分自然,形成一套连环举债制度。就我所知,实可以说,当时若缺少这个连环赊欠制度,相互依存关系,北大的敞开校门办学,也不会在二十年代,使得沙滩一带以北大为中心带来的思想文化繁荣的。

在这种空气环境中,艰苦朴素勤学苦干的自然居多数,可也少不了来自各省的大少爷、纨绔子和形式主义装模作样的“混混”。记得后来荣任北平市长的胡××,在东斋住下时,就终日以拉胡琴、捧戏子为主要生活。还有个外文系学生张××,长得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经常穿了件极其合身的黑呢大衣,左手挟了几本十八九世纪英国诗人名著,右手仿照图画中常见的拜伦、雪莱或拿破仑姿势,插到胸前大衣扣里,有意作成抚心沉思或忧伤状态,由红楼走出时,慢慢沿着红楼外墙走去,虽令熟人看来发笑,也或许同时还会博得陌生人肃然起敬,满足自己的表演。据陈炜谟说,这一位公子哥儿,实在蠢得无以复加。因为跟一个瞎子学弹三弦,学了大半年,还不会定弦,直气得那瞎师傅把三弦摔到地下,认为一生少见的蠢材,一个学费也不收,和他分手而去。只是我看到他时,却依旧作成诗人姿势,外表庄严,内心充实,继续不改常度。和他在沙滩一带碰头时,且觉得十分有趣。扮拜伦虽不算成功,却够得上算是果戈里戏剧中成功角色之一。正因为沙滩一带候补学士、未来作家中,既包罗万有,因此自以为是尼采,或别的什么大诗人大文学家本人,或作品中角色的,都各有其人。我还发现过许多这种趣人趣事,比旧小说中的《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新小说中契诃夫作品中脚色,反映的人事种种,还更精彩生动,活泼自然。因此总是用两方面得来的知识印象相互补充,丰富我学习的内容阔度和深度。综合这份离奇不经教育,因而形成我自己的工作方式方法和作人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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