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物的意志(1)

我们的不幸谁来承担 作者:孔见


安徒生的童话《红魔鞋》,说的是一个夏天里打着赤脚的穷女孩,在接受坚信礼前买了一双艳红的鞋子。当牧师庄严地宣讲上帝的荣耀与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时,她心里想的却全是新买的鞋子。鞋子吸引着众多的目光,并且得到了人们的赞赏: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跳起舞来一定很美!经不起别人的赞叹,她跳起舞来,舞姿的优美飘逸让她深感意外。一开始,她还可以脱下鞋子,获得一时的歇息,但那天晚上,她穿上鞋子去参加一个舞会,就完全失去了控制。红色的舞鞋带着她不停地舞蹈,从城内舞到城外,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她害怕起来,想脱掉鞋子,却发现鞋已经长到皮肉里去了。红舞鞋就像一只精灵领着她跳向田野、草原和山冈,在雨天、在太阳底下、在黑夜里不停地旋转腾跃。最后,她不得不请求刽子手挥斧将自己的双脚剁掉,而这双鞋子竟带着剁掉的小脚跳向山林深处。

安徒生的这个故事,虽说是一个童话,天方夜谭的事情,却道出了人世间自由的悲剧。卢梭称,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他看到了枷锁的普遍存在,却看不清枷锁是怎样制作出来的。在裴多菲的诗歌里,自由有比生命和爱情更高的价值,但是,我们常常看到,这种价值至高无上的权利轻易断送于各种无意义的事物中。人们总想拥有、支配更多的事物,但在不知不觉中,他们的行为服从于物的逻辑,为异己的力量所挟持,甚至把物的意志当成了自己的初衷来执行,以为这就是自由真谛。

唐代诗人贾岛有《剑客》一诗传世,诗云:“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倘若真有剑客用十年的时间磨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剑,最终落个“霜刃未曾试”的结果,会是多大的遗憾啊!剑乃凶器也,其斩钉截铁、见血封喉的锋芒闪现着一种难以掩抑的杀气。在暗室里静静磨砺的人清楚,剑隐藏着嗜血的渴望,流泻着令人战栗的寒光。它是作为夺命追魂的武器被人们锻造出来的,它不能辱没自己的使命,废掉自己的全部武功,它必须扬眉出鞘,履行作为一种凶器的职责,完成自己被锻造时赋予的使命,实现人们对于剑的想象,证明自己不是一片平庸的铁片。它呼唤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时刻,给自己提供横空出世、施展身手的机会。倘若没有,它也会激励、鞭策、怂恿握着它的人去制造。同在一条狭窄的路面上行走,人与人之间难免要发生一些摩擦,这种摩擦可以和风细雨地加以化解,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也可以以牙还牙,不断升级成为一场格斗。在摩擦发生的时候,当事人手中是否持有一把贾岛牌宝剑,结果会大不一样。倘若对立双方两手空空,也许可能拱手相让,井水不犯河水;倘若其中一方怀有一把研磨了十年、刃如霜雪、跃跃欲试的长剑,很难保证不会酿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惨案。这时候,作案者不是持剑的人,而是人所持的剑,人很难控制它对血腥的饥渴和冲动,人成了被剑左右的傀儡,只是一个帮凶而已。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人们通常羡慕那些身怀绝技的高人,觉得拥有他们神出鬼没的武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武术从来都不是自娱自乐的把戏,它的各种招式都指向想象中的敌人,企图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当一个人把各种致命的绝活儿学到家时,他本人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贾岛诗中描述的那把寒光毕露的剑,不甘在幽暗的皮鞘里寂寞地终其一生。他不能将所学的武艺置于一无所用的地步,因为那等于废掉了这些高超的本领,等于自己数十年习武付出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于是,他的内心有了对不平之事的期待,而期待中的事情最终是要发生的。就这样,他不由自主地进入一个冤冤相报的江湖,杀人并且为人所追杀。整个过程可能看起来都出自他本人的选择,天衣无缝,谁能够看清其中的被迫和无奈?

无独刀剑,各种事物都隐含着特定的功能目标和意志追求,特别是那些被人制造出来的东西,在出身之时就被赋予某种意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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