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关》 三(2)

出关 作者:李镜


……

我们的情绪十分激愤,喊声骂声此起彼伏。在极短的时间里,我们就对马成义的话作出了合乎逻辑的判断——马步芳、马步青兄弟的势力范围在青海和甘肃的河西走廊一带,离抗日前线太远,至今也没有一支队伍在关内抗战。让我们这些红军战俘出关抗日,不等于纵虎归山?不等于又给我们自由么?从蒋介石到马步芳,“剿匪”剿了这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抓住了,又要放?想想,可能么?简直是天方夜谭!马成义那么郑重其事地说我们要“开拔”,这不是明摆着要给我们换个地方么?换地方干什么?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换个地方继续干苦力,架桥修路盖房子;另一个就是换个地方收拾掉我们。眼下我们修路的这个叫享堂的地方,是在从西宁到凉州的交通要道上,集体枪杀或活埋好几千人,太碍眼,必须另找个更加隐蔽的地方。第一种情况,也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干活,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们从西宁附近的乐家湾转到这里来修路,还不到半个月,人住的地窝子挖好还没几天,工程才刚刚开了个头,不可能这么快就撂下这头去干别的。这么一分析,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马匪要最后下手收拾我们了。

马成义为什么要编个“出关抗日”的瞎话?而且,明明是入关,为何说成是“出关”?显然是编造嘛!

道理很简单,补充团关押的红军有近三千人,看管我们的马家军官兵不足二百人;尽管他们手中有枪,我们赤手空拳,但毕竟我们人数占着绝对优势,认真拼打起来,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两个,也够他们喝一壶的。在高台、在临泽、在梨园口、在倪家营子,对于弹尽粮绝的红军,他们都领教过。马成义之所以巧立名目,是为了暂时稳住我们,免得在对我们下手之前另生枝节。

在我们情绪十分激昂的时候,马成义呆呆地站着发愣,没有要制止的意思。倒是孟传陆不住地喊着“大家们”,不住地打着手势,要我们停下来。我们哪里肯听他的,不住地喊着、骂着、呼着口号。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无所顾忌。我们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在马匪面前,没有谈判,没有道理,没有是非。我们这样做,无非是宣泄。

孟传陆急得走来走去,大声喊着话。我们的叫骂声压住了他的声音,除了钻进我们耳朵里的“大家们”“大家们”,他的话我们一句也没听进去。就在我们越来越激昂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枪响——

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我看见马成义手中的盒子枪朝着天,月光下,一缕淡淡的蓝烟(夜里是黑色的)正从枪口里歪歪扭扭地飘出来。

这时,月亮又往前走了一截,月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浓眉,大眼,嘴角嵌着两条深深的唇线,一道利器留下的深疤从右边额角斜着延伸到右眼的下方,即使在夜里,在月光下,你也能从他的脸上感到高原岁月留下的印记。放过枪后,他依然像先前那样静静地站着,紧闭着嘴,睁大眼睛,看着我们。

我没有看出他的年龄,有一刻看着很年轻,在某一瞬间里让你感到又很苍老。生长在高原上的人,准确判断他们的年龄很困难。

马成义放完那一枪后,是死一般的安静,连孟传陆也屏声静气,不再“大家们”“大家们”地喊了。不过,那些从一开始就站在我们圈子外面,监视着我们的马家军官兵,愣怔了一下之后,像得到了什么号令似的,哗啦哗啦拉动了枪栓,立刻,二百多支上了刺刀的长枪明晃晃地对准了我们。

我发现,在马家军官兵拉枪栓的时候,马成义向他们扫视了一眼,眉毛轻轻挑动了一下。那表情十分微妙,欣赏,赞许?抑或是不满,厌恶?让你猜不透。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这家伙被邪恶左右,就是魔鬼。

从马成义放那一枪算起,寂静的时间其实并不很长。当我们弄清那枪是新来的马家军团长放的时,立即又骚动起来。刚才的惊愕,只不过是对枪声的一种本能的回应。程子和用胳膊碰碰我,说了声“老刘,我来当这第一个”,就拨开前边的难友,向队前走去。等我反应过来想拉住他时,他已经面对面地站在马成义跟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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