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刘文清

制造声音 作者:贾平凹




刘文清十六岁进县剧团,在第八期文字辈学生里年龄最大,一班俊男俏女都叫他师兄。每日清晨,导演一蹴在练功房门口,刘文清就把一大缸浓茶端来了,说:“导演,你亲自喝了!”导演总是笑一下,始终无声,从怀里掏出个小酒瓶。导演的习惯是喝了酒才喝茶的,也喜欢给刘文清抿一口;但必须是一小口,喝了不许吐,要立即说话,一说话酒就咽下去了。刘文清不感觉辣,还想喝,但这不能。刘文清说:“我下辈子一定要给导演当个虱。”导演说:“你要咬我呀?”刘文清说:“你血管里都是酒,我想多喝些。”

刘文清能说谑话,很有幽默天才,但导演没让他演丑角,说他嗓子粗,学习“黑头”。吊嗓子时故意把嗓子吼破,有一种敲烂锣的味。上台演出,观众都给他鼓掌。

过了三十六岁,刘文清已嗜酒如命,口中无味,也喝浓茶,也抽卷烟。又一辈的学生也会伺候他,但他不给学生抿酒,浓茶端来了,说声:“滚!”穿红灯笼裤的学生虫子一样地在蹦跶练功了,他也要吼几声:“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爷×咬了!”

剧团还在县城的老街,街道很窄,面北的街房一律往东倾斜,西南的街房一律往西倾斜,谁家也不敢翻拆,害怕一面街码了牌地倒去。居民就说,硬是这“黑头”吼震的。但一听刘文清吼,小街的王记酒馆就开了门。

果然刘文清吼过数声,酒瘾就发作,趿着拖鞋过来。全城人兴晚上洗脚时趿拖鞋,惟刘文清一个夏天里出门也趿。掌柜把一个小瓷碗推过来,小瓷碗恰盛二两,刘文清酒不沾唇先倒进一半,另一半才很响地品咂,不免要说:“又兑了水了!”掌柜照例是夺了碗往火盆上浇,要看那蓝焰蓬起,但酒碗却掉不出一滴来。刘文清很得意地咳嗽,将一口痰唾给鸡吃,鸡立时醉得趔趔趄趄。掌柜的开始骂:“短阳寿的!”要问他许多话。

“娃们还乖?”

“还乖,比土匪乖些。”

“翠绒真狠心就走了?”

“翠绒不狠,阎王爷心狠。”

“你要是少喝些就好了……”

“那我咋对得起你呢?”

“你个酒黑头!听说你和东王岭王家的女子……有这事?”

“有这事。”

“那女子不错。”

“不错。是个女的。”

“听说还带一个孩子……往后你真要少喝些了。”

“那才是不喝就喝不到自己嘴里了!”

话是这么说,二婚的刘文清到底取消了喝茶和抽烟,去王记酒馆的次数减少,且一次二两变成了一两。掌柜每天要给他预备一把零币。

刘文清只要从酒馆回来,情绪特别好,他会认真地对女演员说:“你知道我今日碰着谁了吗?”“谁?”“卖栗子的秃子!”秃子是县城的小贩,一天谁不碰他六七次。女演员就笑了,说师兄你又灌黄汤了?!刘文清不说喝了,也不说没喝,还在认真地讲秃子:“一走近栗子摊,他就喊:‘买一包吧,烫手的热栗子!’我说我就想买栗子,可这栗子烫手,我不敢买了。”女演员笑得岔气,刘文清能平静脸,说:“你咋啦,咋啦?”

刘文清常常就不吃饭,“酒是粮食的精。”他这么宣传着,“一盅酒抵个蒸馍的。”刘文清日渐地瘦,瘦得失形。他要来吃饭了,总是端了碗和女演员蹴在一起。冬天的太阳很暖和,剧团里爱吃“葫芦头”。刘文清就说:“知道什么是葫芦头吗?葫芦头是用猪大肠头熬汤泡馍。”“不,不,”刘文清摇着头,“葫芦头说穿了就是猪的痔疮。”女演员立即反了胃,一口也吃不下去了。团长是个女的,严肃地批评他。他站起来,很老实地听着,等团长训得差不多了,刘文清抬起头说:“团长,我有句话该不该说?”团长说:“你说,看你这阵还说什么谑话?”刘文清说:“你眉毛上好像有个虮子。”当然团长也就笑了。

团长说刘文清什么都好,如果不喝酒不说谑话就更好。

刘文清对这话很受感动,以后再不当着团长面喝酒,也不说谑话。春荒二月,刘文清的二婚老婆又来闹着要钱。两口子在房中厮打,打着打着刘文清酒瘾发作了,从床下取出半瓶酒。老婆夺过说:“不过了,你能喝,我也喝!”咕咕嘟嘟喝下肚。刘文清没酒浑身乏了劲,老婆喝醉了抓他脸,刘文清说:“我要演戏哩,要抓你到腿上抓。”老婆还是把脸抓破了,早晨剧团有点名的规定,刘文清没有去,团长发火了,派人去喊刘文清,刘文清捂着脸来了。团长说句“你是老团员,为什么点名不到?”便不再说了,让到她的办公室去。团长害了皮肤病,痒得难受,一边搔着胳膊一边看着刘文清,说:“你老婆又来了?”刘文清说:“她是打听到一个治皮肤病的祖传秘方送来的。”团长接过一个红纸包,拆开里边是个火柴盒,打开火柴盒,装着一个纸条,上边写着两个字:挠挠。团长没有批评他,反倒笑了,从柜里取了一瓶酒给刘文清,说:“我知道你没酒喝了!”刘文清突然哭起来,说:“我就盼着下乡哩!”

下了乡,二婚的老婆不来吵闹了,刘文清每日多少有些酒喝,工作得十分认真。剧团在乡下演出住宿困难,常睡在大库房里,中间用幕布隔了,男演员睡一边,女演员睡一边。夜里两边互相听得见动静,男演员可以在房中的尿桶里小便,女演员则要出外去野地里,结果许多女演员就感冒了。刘文清第二天给团长建议,怎不也放个尿桶在房中?团长说,那使不得,姑娘们嫌有响声害羞哩。刘文清说:“一有响声,你们唱‘洪湖水’嘛!”果然以后夜里女演员那边要唱无数次“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男演员不知底细,也附和着唱“洪湖岸边好呀好风光”。

但也就在这次下乡,刘文清犯了错误。第二天晚上演出,刘文清没角色,在台后帮忙敲小锣,感觉尿憋,出了后台就往野地溜,隐约看见一块发白的东西,便急急对着直尿。突然一声尖叫,原来是个女的蹲在那里解手。刘文清吃了一惊,慌忙解释:“我还以为是块白石头。”那女的偏巧是本团最漂亮的演员,而且正和县长的儿子恋爱,硬说刘文清是耍流氓。事情放不下,县长要文化局严肃处理,文化局给团长施加压力,刘文清受了一年不得上台演出的处分。

每演出一场,规定补助一元二角钱,这正好是一斤散白酒的价。刘文清失了口福,只好几个月不给家寄一分钱。老婆自然又来吵闹,最后一到发工资日就坐在会计室不走。刘文清只有三十元的伙食费,刘文清买不起了酒,就偷偷加入到县城的乐人班,挣得一顿酒喝,临走又能揣一瓶回来,刘文清当乐人总戴顶草帽,头低下不看四周,但刘文清是破锣嗓子,一听声就知道是“酒黑头”。后来刘文清开唱时总要喝个半醉,醉了能入境界,不顾羞丑,刘文清把唱腔发挥得淋漓尽致。

正式演员吹乐,团里的人都贱看,刘文清的威信失了许多,没有人再叫他师兄。刘文清背时多半年,到了春节初一包饺子,特定在饺子里包了钱,果然他就吃到了,高兴得到隔壁去串门。人家也正吃饺子,也是包了钱,正论说着看谁能吃到,他去了,人家让他吃一碗,他不吃,却一定让他尝一个,这一个正好也是包了钱的。初六剧团上班,刘文清逢人便说他今年的运气好,但处分期限不到,团长还是不敢让他去演出,卖栗子的秃子知道了刘文清的困难,秃子来寻他了。秃子卖栗子发了财,开始经营药材生意,与各方各界交往,要请刘文清做他的公共关系人。刘文清说:“我把人活倒了,我给你撑不了脸。”秃子说:“你还喝酒不?”刘文清说:“我没活够就是还没喝够哩。”秃子说,好,公共关系的任务很简单,做生意要摆酒席,需要个陪喝的,刘文清乐意受聘了,每次酒席上都说谑话,使气氛热烈,为了使被请者多喝,每次都先把自个弄个大醉。秃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秃子很满意刘文清。

秃子有了钱,心就不安分起来,想结识县上领导,充个政协委员什么的衔儿好光彩,就宴请政协主席。刘文清自然也是要陪着,结果,主席被刘文清让酒让醉了,刘文清也醉了,搂了主席的脖子一定还要让喝,划拳再不是“一心敬你”或“高升”起头,竟称兄道弟吆喝。主席就反感了,骂一句“什么东西!”拂袖而去。秃子拉主席拉不住,过来扇了刘文清一个耳光,刘文清冷丁跌倒,把膝盖骨摔破裂了。

刘文清躺卧了三个月,再不能做陪喝,但刘文清不恨秃子,说是他喝多了腿是酥的经不起跌,只内疚得罪了主席。

稍能下地,刘文清去向主席道歉,主席在开会,看见他了没有理他。第二次去主席家,敲开门,主席的爱人问:“你找谁?”刘文清说:“我找主席。”“上班到单位去找!”就要关门。刘文清一脚赶忙塞在门缝,说:“我要给主席说,我是喝醉失了德的。”主席的爱人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那个‘酒黑头’吧?”态度友好,刘文清收回了脚,门却突然关上了。刘文清未能亲自见到主席,第三次再去单位,就守在厕所门口。果然主席来解手,跟进去问候:“主席你来尿呀?”主席没理睬。刘文清又说:“你还摇啊?”主席惹笑了,说:“听说你找我几次,有事?”刘文清说:“主席是不记恨我了。我给主席说,秃子是好人哩!”主席说:“你这个刘文清!秃子是要比你好!”刘文清听了这话,觉得对得起秃子了,就回来,因为了却一桩心事,就想喝点酒,已经到了商店,身上却没一分钱。正好商店运来一桶酒精,需要从大桶倒到小桶,导引管已插好了没人吸一下。售货员瞧见了刘文清,说:“黑头是喝酒的人,不怕酒精,你来吸一下!”刘文清心里欢喜,立即想起大年初一吃钱饺子的事,嘴里却说:“帮帮忙吧。”噙了皮管,觉得一股酒的气味直往肚子钻,他狠狠地吸,酒精导引了过来。但他没有立即停止。趁机喝了一口,又一口,三口,四口,喉骨上下滑动,第五口噎了一下,不能再吸了,脖脸赤红地回了剧团。

这天晚上剧团演出,刘文清虽然处分到期,但腿还微跛,只是负责拉幕绳儿。大家瞧他脸色不好,问是不是病了,刘文清说:“靠着床板整整昏迷了一下午,起来口苦,端了刷牙缸子,满嘴吐白沫,走到厕所看见啥都不想吃。”大家就笑,说:“你还说谑话!不是那句‘白石头’,你也不会来拉幕绳哩!”刘文清说:“我知道我不该说人家的屁股,女人嘛,小时候是屎屁股,没结婚是金屁股,结了婚是银屁股,生了娃就是猪屁股,到那时咋说都不怪了。”大家又是笑,刘文清还是不笑,突然抓着幕绳倒下去,把幕布拉开了。大家又说:“又作什么怪了,没开场你拉幕你寻着再受处分呀?!”果然团长从台下跑上来训斥刘文清,刘文清竟还不理。团长过去抓他的衣领,抓不起,看时刘文清已经死了,满脸紫黑,嘴张着,一股酒气。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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