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经过国泰电影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眼前是茂名路，如今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墙，当时为一长排知名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男主角解开了水果篮，苹果骨碌碌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灯光。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背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年龄，是难以理解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烈吸引。此刻，楼下请来了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阿宝娘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翻开的《青春之歌》。楼下琴声不断。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麻雀在叫。弄堂里，嘶哑喉咙喊了一句，修阳伞。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息。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阿宝不响。阿宝娘说，啥叫苦闷。阿宝动一动身体。安静中，是棒针互相的摩擦声。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修阳伞，阳伞修吧。阿宝翻几页，内心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有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爱情的苦闷，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不到迎面碰见小阿姨。阿宝招呼了一声。小阿姨手拎一只蒲包，讪讪说，小阿姨带来一条鳜鱼。阿宝不响。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婚，生了两个小囡。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小阿姨全家，立刻也就迁回浙江老家的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当时对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几天，父母劝慰几天，仍旧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拚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拉上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