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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伍章 2

繁花 作者:金宇澄


当时,制造局路花神庙一带,有花草摊贩。上海新老两个城隍庙,南京西路,徐家汇有花店。陕西南路,现今的“百盛”附近,两面有双开间玻璃花房,以前租界外侨多,单卖切花,营业到1966年止。蓓蒂提到花树的年份,思南路奥斯丁汽车已经消失。有一天,祖父与阿宝坐三轮车,到红云路新城隍庙,见一个绍兴人摆花摊,野生桂花共总三棵,几蒲包草兰,虎刺,细竹,鲁迅笔下何首乌等等杂项。绍兴人自称急用钞票,半夜进山,掘出这些野货。阿宝不响。绍兴人说,碰着巡逻民兵,吊起来吃扁担。阿宝看中一株桂花。绍兴人对祖父说,大先生,两株一道去,成双成对,一株金,一株银,讨讨吉利。祖父不响。绍兴人说,过去大人家,大墙门,天井里定规种一对,金桂银桂,子孙享福。祖父说,现在是现在,少讲。绍兴人说,蒋总统蒋公馆,奉化大墙门,天井里一金一银两株,香煞人。祖父说,好好好,不买了。绍兴人立刻拎起两株树苗,摆上三轮车踏板。车夫讲苏北话说,喂,再讲一句蒋光头蒋匪帮,把我听听,我不拖你到红云路派出所,我不是人。绍兴人不响。车夫说,查一下子,你是什呢成分,你不是富农,就是地主。祖父打圆场。

桂花送到思南路,堂哥堂姐觉得新鲜,出来看。此刻又来一辆三轮车,大伯踉跄下车,哔叽中山装解开,头发凌乱。祖父说,天天跑书场,吃大餐,吃老酒,吃成这副样子了。大伯说,哈,阿宝掘金子呀。堂哥堂姐扶起大伯进去,祖父跟进去。阿宝到园子里挖泥,种了一株,看见篱笆外面,蓓蒂吃雪糕,与一个中学生慢慢走过来。看见阿宝,走近来看。中学生原地不动。蓓蒂说,是种橘子树。阿宝不响。蓓蒂说,我进来帮忙。阿宝说。不要烦我。蓓蒂说,看到马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过来呀。马头走过来,靠近篱笆。蓓蒂说,这是阿宝。马头说,阿宝。阿宝点点头。蓓蒂说,不开心了。阿宝不响。蓓蒂说,马头请我的。马头说,是的。阿宝说,走开好吧,走开。蓓蒂看看阿宝,跟马头走了,两人拉开距离,慢慢走远。第二天,蓓蒂告诉阿宝,昨天是淑婉姐姐请同学来跳舞,不少人。阿宝不响。蓓蒂说,后来碰到了马头。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住杨树浦高郎桥,是淑婉姐姐的表弟,阿宝说,开家庭舞会,犯法的。蓓蒂说,淑婉姐姐讲,全部是文雅人,这跟外区阿飞不一样。阿宝说,啥叫外区阿飞。蓓蒂说,淑婉姐姐讲的,淮海路的阿飞,大部分是外区来的男工女工。阿宝不响。蓓蒂说,我不管,我听唱片。阿宝说,阿婆讲啥,忘记了。蓓蒂说,马头是好人,就是头发高了一点,裤脚管细一点。阿宝不响。蓓蒂说,有次马头想带我去高郎桥,马头住的地方,全部是工厂,是茭白园,昆明路附近,经常唱马路戏,露天戏,唱淮剧,不买票就可以看的。我不晓得淮剧是啥,想去看,结果,马头让淑婉姐姐骂了一顿。马头一声不响。阿宝笑笑。蓓蒂说,这次舞会,马头带我跳了一圈,送了我一朵大丽菊。阿宝说,是3号里种的。蓓蒂说,男朋友送花,第一次。阿宝笑笑说,小小年纪,就讲男朋友。蓓蒂说,淑婉姐姐叫我跳舞,让马头来带。阿宝不响。蓓蒂说,音乐实在太轻了,房间太闷了,唱片放一张又一张,姐姐跳了一次又一次。阿宝说,胆子真大,有的居委会,已经捉了。蓓蒂说,我已经对马头讲了秘密。阿宝不响。蓓蒂认真说,我讲,我想做公主。马头笑笑讲,女人长大了,样样可以做的,连杀猪,杀牛也可以,开巨龙车,开飞机,开兵舰也可以,但是,不可能做公主的。我讲为啥呢。马头讲,除非上代是皇族血统,否则,是不可能的。阿宝笑笑。蓓蒂说,马头有意思对吧。阿宝说,嗯。蓓蒂说,马头讲了,每个人,再努力,也是跟了血统的,基本是改不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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