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起舞(3)

第三地晚餐 作者:迟子建


老八杂那些暗淡破旧的房子,据说是旧哈尔滨的“马市”。那时城市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夏天是四轮马车,冬季是马拉雪橇,所以经营马匹的人很多,“马市”也就兴起了。那时的“马市”,相当于现在的“车行”吧。“马市”在,就有养马人。有了养马人,就要有娱乐。老八杂现存的半座米黄色的小楼,过去就是舞场,是一个俄国商人开的。它位于老八杂的腹地,主人就是丢丢。

这楼是砖木结构的,二层,新中国成立前的一场火,将房子烧掉一半,所以它是幢残楼。活下来的房屋共有四间,楼下一大一小,大间是当年的舞场,小间是门房。楼上的两间一般大,是卧室。房屋举架高,圆券高窗,对开的包皮门,螺旋式木楼梯。屋檐下有云纹和花纹的浅浮雕,门楣处是锯齿形的木装饰,外墙凹凸有致,有强烈的光影效果。

楼的设计不仅美观,而且实用。楼上有拱形晒台,楼下有壁炉和通向二楼的火墙,上下均有一个小卫生间。最抢眼的,是楼下的三根雕花廊柱,呈品字形。老辈人说,有些舞女跳晕了,喜欢环抱着廊柱,歇上一刻。所以廊柱散发出的那股淡淡的木香气,被人说成是舞女身上遗留下的脂粉气。此外,底层还有一个阴凉的地窖,成了丢丢家天然的大冰箱。

老八杂的人,都叫它“半月楼”。说是这幢米黄色的小楼原本该是老八杂的一轮明月,它失了半面身子,只能是月色微明的半月了。

半月楼前有一片高大的丁香树,春季,暖风裹挟着花香,给老八杂的人带来蜜月般的气息。被大火缭绕过的那面黑黢黢的山墙下种了藤萝,褐色的茎儿背负着纷披的绿叶,爬了满墙,生机遮掩了伤痕。

半月楼的老主人,是齐如云。五十年代,她是哈尔滨一家劳保用品厂的工人,专事缝纫,做工作服、套袖、护膝、手套、鞋垫等。齐如云不漂亮,但她肤色白皙,身材俊美。好的肤色和身材,天生就是女人的一双“招风耳”,她也因此比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要引人注目和耐人寻味。

五十年代中期,苏联专家陆续来到哈尔滨,进行十三个重点工程的援建。譬如哈尔滨汽轮机厂、东北轻合金厂、哈尔滨锅炉厂、哈尔滨量具刃具厂等。那时候的报纸和电台,常有关于苏联专家的介绍和报道。齐如云在工歇时,喜欢到单位的阅览室看报。每每看到苏联专家的照片,她会慨叹着对同事说:“他们长得可真英俊啊。”所以当一九五六年的夏季,单位通知她去参加一个与苏联专家联欢的舞会,齐如云激动极了。齐如云是厂里的文艺骨干,她的舞跳得特别好。那天她穿着一条蛋青色的连衣裙,梳着两条油光光的大辫子,是舞池中最美的一只蝴蝶。

那次舞会归来,单位的女工都很羡慕地围在齐如云身边,问她舞会去了多少人,舞池多大,灯是什么颜色的,哪个苏联专家最好看?齐如云似乎有些失落,她淡淡地说一共有二十几个苏联专家,个个都是大个子,高鼻梁,分不清张三李四。舞池有篮球场那么大。最讨厌的是灯,中央的水晶吊灯没有开,只亮着几盏壁灯,比蜡烛的光还微弱,没魂儿似的。而且,跳到最后,停了二十分钟电,舞场黑魆魆的,可她们这些舞伴,还得被人牵着手跳舞。

那年夏末,齐如云突然结婚了,嫁给了肉联厂的灌肠工李文江。不过他们的婚姻只维系了两年,齐如云在一九五七年丁香花开的时节,生下一个男孩。这男孩虽然是黑眼珠,但眼凹着,而且黄头发,白皮肤,高鼻梁,把李文江气疯了。他受不了这侮辱,揪着齐如云的辫子,审她这小妖怪是谁的?他发誓要用菜刀剁碎那匹撒种的“大洋马”,把他灌进香肠,熏好了下酒,然后再休了齐如云,用水盆浸死那个小东西!可齐如云对孩子的来历守口如瓶。李文江便告到齐如云的厂子里,说是八国联军都滚蛋了,自己生活在新社会,却做了洋人的王八,咽不下这口气,请组织帮助他找到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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