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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平静的坏心情(2)

平静的坏心情 作者:孔见 王雁翎


余数

面对自然,人生永远是一堆偶然的沙粒。因此,人生永远留有一幸:人身难得。

那么,人身最难得的是什么?是余数,是经过社会整合以后,剩下最后那一点儿加减乘除后除不尽的余数,小数点后的余数。

面对宇宙,人身是余数;面对历史,艺术是余数;面对国家,宗教是余数;面对白昼,夜梦是余数;面对成人,孩子是余数;面对你自己,你的记忆是余数。

应该经常清点的就是这些除不尽的东西。这才是最后剩给你的财富,这才是提醒你还有一具人身的证据。

珍惜这一声“不”

人是被抛掷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被抛掷的时候,根本不会征询你说“是”,还是说“不”。你被一个无言的巨大的“是”抛掷到这个时空区段。你所有的反抗就是从学会说“不”开始的。一个具体的、有声的“不”,相对那个抽象的、无声的、如天幕般笼罩一切的“是”,实在是太渺小、太微弱了。

然而唯有这一声“不”,才是你获得具体存在的开始,应该珍惜的就是这一声“不”。

第二条命

人并没有选择生,却都接受了生。人可以选择死,却大多不选择死。人就这样与生相连,居然还到处说人生,“人生”一词就这样流传开来了。这是从不必想,但是只要一想,就觉得最为乖谬的地方。

然而,不是说只有学会说“不”,人才开始了自己吗?

所有以后的“不”,都是以默认最初那个“是”开始的。而恰恰那个“是”,是唯一一个不是你发出的“是”,但是它竟决定了一切,它高出以后发出的所有“是”与“不”。你一生中所说的“不”加起来,也没有那一个“是”大。这样一种“生”,确实是比“死”还要可怕,还要不堪重负。在这个意义上说,我敬佩所有的自杀者,他们是用最后一个“不”,否定了最初那个“是”。只有最后这一个“不”,才是与最初那一个“是”等值的。也只有等到这样一个“不”发出,最初那个“是”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还有没有稍微折中一点儿的办法,让我们这些怯弱的普通人不说那个最后的“不”,或者在说那个“不”以前,活得还像个“不”呢?

大概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再长出一条命来,一条与肉体生命对位而立的精神生命来。只有这一条命——第二条命,是从你最初说出的那个“不”开始的。

我思来想去,人生所有有关精神的事物,就是在这样一个退而求其次的妥协基础上长起来的。然而,为什么经常发生那样的事,有人为了第二条命,却拼掉了第一条命?

这是因为第二条命的出现是软弱的妥协结果,第二条命是已经退了一步,退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再长出来的。从一开始,它这个软弱的东西,就成了一个脆弱的东西、刚性的东西。这一点与第一条命恰恰相反,第一条命是开始时不经你同意,就狠狠一摔,突然冒出来的东西。它以刚性的形式开始,以后就充满妥协,每走一步,都会东倒西歪,时刻准备让步。第二条命在出生时把该让的东西都让完了,所以,这个软弱的第二条命反而比刚性的第一条命更为刚性,一碰就要拼命。

人为了区区精神尊严,为何准备付出那样大的肉体代价?原因可能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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