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宽阔的台阶(5)

空间感 作者:刘心武


大概是我上到初二上学期的时候,有天放学,不见了蓝孃孃,去那间原来她借住的房间,不见了她那只破旧的小皮箱,我就知道,她走了。也没问父母,到吃晚饭的时候,桌上少了她的碗筷。又过了一个星期,传达室送来的报纸里有一封信,记得信皮上印着西南师范学院的字样,父母传阅后,一个说:“这下好了。”一个说:“其实不用道谢。”我就知道,蓝孃孃被安排到大学教她在德国学来的化学了。很长的时间里,我把她忘记了。

到1963年的时候,我已经是个中学教师了。那时候父亲已不在海关工作,他被调到张家口的解放军外语学院当英语教师。那一年暑假,父亲母亲先从张家口到北京,跟我会合,然后一起到成都,住到了他们的发小邓伯伯家里。邓伯伯比他们年龄略大,他们叫他邓哥。邓伯伯早年也在法国留学,我在他书房的书橱里,看到了我看熟了的以卢森堡公园阔台阶为背景的老照片。那时候邓伯伯是全国政协委员。一旁听邓伯伯跟父母怀旧,也聊到罗家伦追求蓝孃孃的事情,自然少不了提到那只抛出的煮鸡蛋,邓伯伯当时似乎在场,回忆起时不免呵呵地笑。邓伯伯指着那张旧照片,逐一说着他们后来的人生轨迹,有的在留学时就病死了,有的后来绝不再跟照片上的同游者来往,不知所终,这些听来当然无所谓。但是,有的,他就说:“那时候激烈得很啊,谁想到后来竟投靠到他那时激烈反对的势力怀抱里去了!”这话听了也还不算惊心,但他又说道:“那时候大家吵归吵,总觉得心还是靠近的,都恨军阀混战,恨列强瓜分,恨贫富不均,恨骄奢淫侈,恨政客虚伪,恨世风糜烂……大家都是热切要让中国富强的社会变革者啊,多一半应该算是真诚的社会主义者,怀揣着热血浸泡的理想……可是,后来,这位把那位视为死敌,那位更实实在在地对那边那个实行了镇压……当年大家在那卢森堡公园的宽台阶上,互相搂着肩膀,齐唱《马赛曲》啊……”他提到了蓝素琴,记得妈妈问他:“邓哥,按说后来批判胡风,正式启动镇压反革命的大运动,还有反右,她都难以幸免啊,怎么听说她倒都平安无事?”爸爸只低头无语,因为他在1957年的“鸣放”中,也“说错了话”。邓伯伯沉吟了一阵,这样解释:“是呀,有的人就是并无言论,也给划到敌我矛盾那边去了。蓝素琴么,听说在‘鸣放’的时候,有人动员她为解放初的被捕入狱吐苦水,动员她要求平反,她就在会上说,那样处置她是对的,后来安排她这份教职,她除了感激,没有别的话说。依我想,她是悟透了。果然求得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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