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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南岸(2)

空间感 作者:刘心武


彭娘到我家帮佣,有很长的历史。大约在1936年父亲从梧州海关调到重庆海关任职,她就从老家来到我家了。据二哥告诉我,那时候我家生活很富裕,住在城里,每晚开饭,要开两桌,除了自家一桌,总有一些同乡,坐成一桌来吃饭。那时给彭娘的佣金,是相当可观的。但是1937年抗战爆发以后,生活艰难起来,特别是日本飞机轰炸重庆,使得父亲不得不将母亲和孩子们先转移到成都,再转移到老家安岳。彭娘在我家经济上衰落时,依然跟我母亲兄姊转移各地,相依为命。阿姐告诉我,那期间父亲偶尔会来成都看望家人,但来去匆匆,留下的钱不够用,战时薪酬发放不按时,加上邮路不畅,母亲常常面临无米之炊的窘境,她就记得,有天在昏暗的煤油灯光里,母亲开口问彭娘借钱,彭娘就从她自己的藤箱里,翻出一个土布小包袱,细心打开,好几层,里面是她历年来攒下的工钱,都兑换成了银元,她对我们母亲说:“莫说是借。羊毛出在羊身上。甜日子苦日子大家一起过。只是你莫要再生那个从桌子上往下跳的心!”

彭娘规劝母亲不要从桌子上往下跳,是因为那时候,1941年冬季,母亲又怀孕了,那时候父母已经有三子一女,而且还有一个年纪跟大哥相仿的,祖父续弦妻子生下的小叔,跟着母亲在抗战的艰难岁月里颠沛流离,父母实在不想再度生育,只是那时候没有什么避孕措施,不想父亲从重庆往成都短暂探视母亲的几天里,竟播下了我这个种。母亲找来不少堕胎的偏方,可是吃进去就会很快呕出来,于是跟彭娘说起,不如从桌子上猛地跳下,也许就把胎儿流出来了。有天母亲又让彭娘去为她买堕胎药,彭娘从外面回来,跟她说:“这回我给你换了个方子!”母亲说:“莫是吃了又要呕出来啊!”彭娘热好了那东西,端过去,母亲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啊?我怎么觉得分明是牛奶呀?”彭娘就说:“是我给你买的牛奶!你这么一天天乱吃药,正经饭不吃几口,看你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带着这么一大啪啦娃儿,不把身子保养好,怎么开交?给我巴巴实实喝了它!”母亲说:“只怕喝了也要呕出来!”但是她喝下那牛奶,却不但没呕,还实话实说:“多日没喝过这甘露般的东西了。只怕上了瘾没那么多钱供给!”

于是到了1942年6月,在成都育婴堂街借住的陋宅里,母亲再一次临盆。母亲非常紧张,她对彭娘说:“以前都是在医院,那里边什么都是现成的……”彭娘就“赏”她——四川话把批驳、斥责、讥讽、奚落说成“赏”——“说不得什么以前现在了,抗日嘛,大家紧缩点是应当的!再说了,现在怎么就不现成?七舅母当过护士,我自己也生过娃儿,一锅干净水已经烧滚在那里了,干净的毛巾,消过毒的剪刀,全齐备了,你就安安逸逸生你的就是了!”凌晨,母亲生下了我,接生的是我七舅母,助产的正是彭娘,彭娘后来说:“原准备你出来后拍你屁股一下,哪晓得你一到我手里就哇哇大哭,你委屈个啥啊?”

我的落生,虽在父母计划之外,但既然来了,他们也就喜欢。父亲给我取名,刘姓后的心字,是祖上定下的辈分标志,只有最后一个字需要父亲定夺,父亲那时候支持蒋介石的武装抗日立场,反对汪精卫的所谓“和平路线”,就给我取名刘心武。据说彭娘听了头一个赞同,说:“要得!我们幺儿生下来就结实英武,二天当个将军!莫去舞文弄墨,文弱得像根麻秆儿!”她哪里想得到,几十年后,恰恰是这个名字里有“武”字的,没成为将军,倒混成个文人。其实要说名字的“文艺味儿”,二哥刘心人、小哥刘心化,都远比我更适合作为作家的署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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