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雾锁南岸(4)

空间感 作者:刘心武


彭娘深深地融入了我们这个家庭。她和母亲,亲如姊妹,我看惯了她们一起制作泡菜、水豆豉,罐肉肠、晾腊肉,两个人合拧洗好的床单再晾到绳子上……母亲会到灶房和彭娘一起做饭,彭娘会到我们住房里跟母亲一起收拾箱笼、拆旧毛衣、织新毛衣,她们有时会头凑头压低声音说话,一起叹息,或者相对嗤嗤地浅笑。彭娘爱护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父亲和大哥是一对爱恨交织的冤家,我在别的文章里写到过,也以他们为原型,将那父子冲突写进了我的长篇小说《四牌楼》里。一次彭娘煮好了打卤面大家围着八仙桌吃,大哥顶撞父亲,父亲气得将一碗面摔到地下,喝令大哥:“滚!”大哥搁下面碗,摇摇肩膀,取下椅背上的外衣,冲出屋子,果然一去不返。父亲盛怒,母亲也不敢马上劝解。那天小哥阿姐都在家。到晚上小哥要找锥子修理什么东西,阿姐要拿剪刀剪劳作老师(那时有门课程叫劳作课)留下的剪纸作业,却都没在以往放这些东西的地方找到,母亲也觉得锥子和剪刀的失踪不可思议,最后还是彭娘供认,她早发现父亲和大哥都像打火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撞出火花燃起大火,她怕父亲一怒之下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确实,父亲恨大哥恨得牙痒时,放过类似《红楼梦》“不肖种种大受笞挞”那回里贾政那样的狠话,大哥上小学时惹祸被学校开除,父亲曾气得用锥子扎他屁股,所以为以防万一,就把锥子、剪刀等屋里的利器在晚饭前都藏了起来。第二天、第三天……几天以后大哥也没有回来,母亲急得哭泣:“他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可怎么办啊?”彭娘就悄悄告诉母亲,她预见到大哥可能离家出走,因此,在大哥那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口袋里,装了好几个银元,“他一时是有钱用的,再说了,他是条能挣到钱的汉子了,你放心,二天他回来,父子和好,你高兴的时候会有的!”母亲说要还她银元,她生气了:“难道他们不也是我的儿女吗?”

彭娘确实是我们子女的第二个母亲。她最宠我,但其他的孩子也都疼。那时候小哥阿姐每星期五晚上会从城里回南岸,小哥比我大一轮,玩不到一块儿,阿姐比我大八岁,勉强可以充当我的玩伴。每次阿姐到家前,我都会把一只大橘子,用一只大碗扣住,等她回家以后,让她掀开大碗,感到欣喜。但是次数多了,阿姐渐渐不以为奇,她到家后忙着别的事情,我几次唤她,她都懒得去掀碗。这情况让彭娘发现了,于是,有一次我缠着阿姐催她找橘子,她漫不经心地依然做别的事,彭娘就过去跟她说:“妹儿,这回刘幺给你扣了只活老鼠哩!”阿姐不信,马上去掀那只碗,谁知碗一掀开,阿姐和我都惊呆了——碗下扣的是几只艳黄喷香的枇杷果!阿姐高兴得跳起来,彭娘笑道:“老鼠变成了枇杷果!”我老老实实地说:“咦,我扣的是橘子呀!”阿姐才知道,彭娘用枇杷换去了橘子。那枇杷是头些天客人送给我家的,父母分了一些给彭娘,彭娘说该给我小哥和阿姐留着,母亲说这东西不经放,你就吃掉吧,那时候家里没有冰箱,天气热得快,确实很容易把枇杷放烂,但是彭娘自己舍不得吃,她想出一种土办法,就是把鲜枇杷埋在米缸里,小哥阿姐回家前取出来,果然都还新鲜。那天阿姐觉得有意外收获,小哥得到彭娘为他留的那一份也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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