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雾锁南岸(7)

空间感 作者:刘心武


在北京,上到初中,学校里举行作文比赛,题目是《难忘的人》,彭娘当然难忘,我准备写她。可是,恰巧我构思作文时,小哥和他的戏迷朋友,在我家高谈阔论。他们谈起拍摄京剧艺术影片的事情,说拍完梅兰芳,要拍程砚秋,程砚秋自己最愿意拍摄的,是《锁麟囊》,这戏演的是富家女将自己装有许多金银珠宝的锁麟囊赠给了贫家女子,后来遭遇水灾破了家,沦落异地,无奈中到一富人家当保姆,结果那富家女主人,竟恰巧是当年的那贫家女,而之所以致富,正是那锁麟囊里的金银珠宝起了奠基作用,二人说破后,结为金兰姊妹。这出戏故事曲折动人,场面变化有趣,特别是唱腔十分优美,其中的水袖功夫也出神入化。但是,没想到当时指导戏曲演出的领导人物却认为,这出戏宣扬了阶级调和,有问题。结果就没拍《锁麟囊》,给程砚秋拍了部场面素淡冷清得多的《荒山泪》。后来程砚秋在舞台上演出,被迫把这戏改得逻辑混乱,演成富家女赠贫家女锁麟囊后,贫家女只收了那囊袋,将囊中的金银珠宝当即奉还给赠囊人了。听了小哥他们的议论,我对写不写彭娘就犹豫起来。后来我请教小哥,他叹口气说,现在一切方面都要强调阶级,彭娘虽然在咱们家就是一个家庭成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搁在现在的阶级论里衡量,咱们父母是雇主,她是帮佣,属于劳资关系,是两个阶级范畴里的人。你最好别写这样的文章,让人家知道你曾有保姆服侍。再说,就是咱们不怕人家说闲话,听说彭大哥回乡以后,土改里是积极分子,当了乡里第一任党支部的书记,人家恐怕也忌讳提起跟我们家有过的那段亲密相处的关系。于是,我不仅那时候没有写过彭娘,以后也只把对南岸空间里关于彭娘的回忆,用浓雾深锁在心里。

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我才打听彭娘的消息,据说她在临终前的日子里,念叨着她的一个个亲人,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刘幺”。

南岸的那个空间啊,你一定大变样了!不变的是彭娘胸怀传递给我的那股生命暖流,我终于写出了这些文字,愿彭娘的在天之灵能够原宥我的罪孽——在多变的世道里我没能保留下那把她用嘟嘟羽毛缝成的扇子,但可以告慰她的是,我心灵的循环液里,始终流动着她给予我的滋养。

2012年1月26日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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