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祥云飞渡(6)

空间感 作者:刘心武


那时候吴祖光先生的公子吴欢,也曾以要求为父母落实政策的名义,在劲松要到一个单元。吴先生和新(凤霞)先生邀我去他们那朝阳门外的居所做过客,我也邀吴先生来过我那五楼的小单元,我对吴先生说:“真不好意思,让您爬这么高;我这单元太小,也无足观。”吴先生却说:“知足常乐。”其实他住的那栋楼,也无电梯,他住四层,也得爬上爬下;虽然是两套打通并在一起,间数不少,却也并没有宽敞的厅堂,方位也差,不是南北向的而是东西向的,不少人为他抱不平,他原来拥有的,可是王府井东安市场后身的一所宽敞舒适的四合院啊,就用这么两套单元房置换给他,算是落实政策了,毋乃太吃亏!吴欢气不平,因此瞒着他,又在劲松要了个小单元,吴先生知道后,很不以为然,但是我就跟吴先生说:“吴欢不为过,况且您家是双名人。”(吴是著名剧作家、电影导演、散文家、书法家;新是评剧泰斗,并有多本散文著作问世,又是拜师齐白石的国画家。)吴先生站到我家的小阳台上,眺望着一排排新楼,以及楼后露出的“大老叼”,脸上的表情,正与他后来一再书写的条幅“生正逢时”相合。在跟吴先生,还有杨宪益(著名翻译家、诗人、散文家)等老先生交往的过程中,我感觉大家那时候形成了一种共识,就是一个党能知错改错,很了不起,所谓落实政策,其实就是认错纠错,努力补救,实事求是,踏上新途。结束了“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到搞经济建设上来,好。我觉得像吴先生、杨先生,包括我自己,都是关心政治而并不懂得政治的人,更无搞政治的志向兴致。但在那个历史阶段,各自在党内朋友的鼓励下,都提出了入党申请,并被接纳,以为这样可以为国家的进步,多出些力。这也是那个历史阶段许许多多知识分子有过的选择。这份情怀,后来被某些人误读。如今的一些年轻人,也可能从另一角度加以鄙夷。但这就是吴先生和杨先生晚年故事的“戏眼”。如今他们都已仙去,而我还抱持着关注政治而不搞政治的态度,在人生的余程上漫步。

我在劲松住了九年。人生能有几个九年?储留的记忆,自然很多。常有人跟我提起“劲松三刘”,就是曾有人以这四个字,写过一篇报告文学,影响似乎不算小,但不少人对“三刘”究竟指谁,理解有误,其中有刘再复和我,另一位,应是诗人刘湛秋,而非别的什么刘姓人。如今“三刘”都迁出了劲松,我以外的二位都定居海外了。“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在新的纷争中,谁还能理解我们?

劲松这个地方,原来因为有座王爷坟,坟旁有棵巨松,不往高长,而是朝旁边伸展出许多的大枝杈,因此使用了许多铁制支架来架住它,故被称为架松,后来改名劲松,不消说是依据革命领袖的诗句:“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乱云飞渡,非我等俗众所消受得了,总还是期盼飞渡的是和平发展和平改进的祥云。但脆弱的个体生命,如何能控制世道的大势?一种对自己,以及跟自己一样的芸芸众生的大悲悯,如管风琴演奏般訇响在胸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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