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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是哪里呢?(2)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然而去年夏天,我亲眼看见“巴曼子刎首留城处”的石碑立在一堆垃圾之中,石碑之下就是一个垃圾站,情形惨不忍睹。回北京之后,我专门为此给忠县县委领导写过一封信,结果石沉大海,这一次又听说前不久石碑被汽车撞断,断了也好,至少干净些。

夜晚,忠县飘着细雨,雨丝在路灯下织成一张彩色渔网,人群如欢跳的鲤鱼在夜色中游荡。

一堆鹅卵石搁在窗前,珍溪流到忠县。一整天你对着这些石头回忆、记录,石头帮你想起了很多事情。

到了晚上才出门,雨还没有停,老街和十字街人来人往,商店琳琅满目。走在这两条街上,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小店挂着红花毛巾;玻璃柜上搁着搪瓷茶缸;货架上堆着糖果、饼干,还有纸钱、红烛……这明明是一幅七十年代的生活图景。也正是这两条街,老街与十字街将沉入江底。在未来的江底走来走去你作何感想?结果是什么也不想,眼前的一切超乎你的想像,你只需随波逐流,跟着冬夜的雨丝走进最暗、最破的那间棚棚,似乎只有那里才是你的庙宇,只有在那里你才能亲近长江。

上层的十字街因与横街交叉成十字而得名,每上一层,文明就跨越十年。老街又叫临江街,比十字街落后十年。老街195号悬在半空,不知由什么支撑,是竹架、碎砖,或过往的江风?风雨飘摇的旧屋就这样搭在山坡上。从狭长、陡峭的石阶走上去,就进入了劳动者的世界:一群民工踩着泥地,围着旧木桌正吃着大碗米饭,喝着清汤面,昏黄的灯光下热气腾腾,你自然坐到人群中间。

一位红光满面,圆头圆脑的民工说:“我在工地上干了二十多天,一分钱也没拿到,包工头把我们骗惨了!”他说着,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大碗白米饭,就着一碟榨菜。

“干活的时候让你铆足了干,给钱的时候他就没有了。”另一个瘦小的民工说,“我们挖机槽,抬石子,抬泥巴,老板说元月份给钱又没给,我白干了一个多月!”

“他们要搞‘形象工程’,肥田不种,去修梯田,种果木,大雨一冲全垮了,没有收成,农民还得交提留款。”

“农民说话总是软的个。”

一屋子农民在灯下诉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看看冬夜的长江,听听农民的倾诉,记住这顿饭吃得暖暖和和。

夜里失眠,想起一位北京诗人的诗句——

一些梦只能在梦里实现;

我喜欢坐在黄昏的膝上,静静地听:

风声、雨声、大地的沉默。

生活里没有的,现实中得不到的,都在那里。

而“那里”是哪里呢?在忠县雨夜,临江老街,对你来说,那里就是长江尽头天边暮色。

不知为什么,忠县码头上的旧屋顶是红色的,新楼倚着阴空,旧楼贴近长江,这双层世界似乎要往两边分裂,而中间的空隙只能是深渊。你从深渊浮出,逃离忠县。

为什么仅一个“忠”字足以让你恐惧却又坚定勇敢?当“忠”字被拆成两半,“中”下没了心,“心”上空空如也。逃吧,从空中逃离忠县,——忠县的宝藏太深,你不敢挖掘;忠县的雨丝太软,你险些丧失意志——幸亏来了一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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