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神祐福祉 (8)

长江边的古镇 作者:王以培


相逢通常是在夜晚,在灯火中如痴如醉,如梦似幻;而告别往往是在平淡的白天。当冲动与美梦随晨雾烟消云散,你又背着双肩包,在醉过梦过的地方再匆匆走一圈,然后就匆匆登船,站在甲板上头向一座古镇,或一个朋友默默告别。这时城市已不再陌生,朋友却很难再见。

今天的奉节叶落花黄:那位盲眼艺人还在人民广场敲锣,卖唱,可嗓音变得空洞、沙哑,声嘶力竭;小贩一半已经撤离,一半生意淡惨;打麻将的老人也稀稀落落。因为广场边的教委大楼明天爆破,六层高的水泥楼已千疮百孔,头戴橘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正敲敲打打,搭起脚手架,并在上面裹一层厚厚的草帘。安全措施看似齐全,但周围的邻居和路人仍惶惶不安。本想再在这里喝一杯茶,但风云突变,广场已丢了魂,故默默离开。

又来到川剧茶社,谭继蓉不在,见到龙玉清,她是继蓉的朋友,在川剧里扮演小生,她的长相和嗓音都很像越剧名角徐玉兰,但境遇完全不同,因迷恋川剧或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她的精神有时会出现一定程度的障碍(听说是这样),但在我和她的几次接触中,发现她不仅正常,而且善解人意。从前我还见过她的剧照,“英俊小生”手持桃花扇;她的嗓音甜美,透着几份哀婉。她和继蓉都没有别的工作,只能靠着这个茶社勉强维持生存。说是川剧茶社,但半年多来这里一直没有出现过川剧锣鼓和歌声,就连谈话中也难得提及“川剧”二字;不能提,一提就神采飞扬,然后更伤心——“首先要解决生存问题。”谭继蓉说;龙玉清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结果她的生活更不如意。今天我来,龙玉清给我倒了杯茶,虽然话不多,但还像从前一样真诚、热情,而我一见她又不禁想起那张“英俊小生”的玉照,可我没说出口,怕她伤心。喝了半杯茶,见老聂正在忙生意,向打牌的茶客收钱,把钱贴到厚厚的眼镜片上仔细辨认,然后一五一十地找着零碎的毛票。我说:“老聂,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们。”他说:“去家里吃中饭吧!”我说:“不了,我还有事,你们也忙。”老聂苦笑了一下,然后我就走了,和老聂握握手,又和玉清握握手。老聂的手很硬,玉清的手很软。

奉节今天平淡无奇:街市还像从前一样热闹;美容厅中午便亮起红灯;擦皮鞋的妇女这会儿生意也不错;只是“棒棒”拎着棒棒还在到处找活儿……

美梦烟消云散,分手的时候到了。可想起每一个细节都依依不舍:整个奉节旧城即将被全部淹没。

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忽然想起白帝城。去年夏天你“直奔主题”,而今年冬天,为何你总是绕道而行,好像白帝无处不在,好像每座城都是白帝城,每个受苦受难的人都是白帝的选民。的确如此,走在去白帝城的路上,回头想想:鱼嘴钻出木洞;洛碛落入太洪缸;白鹤梁上的白鹤又在奉节的月色中飞翔……冥冥之中的一个家,一座城,如轻舟两岸,或此或彼,由此及彼;“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此岸焉知彼岸;不了解自身的祖先、故园,焉知异国的神仙、上帝?你绕来绕去,走的却是直线。用心直视前方,圣城近在眼前——

轻舟夜航,有时会出现一座金山,横在江面,而去路并未阻断。山重水复,你从夏日绕到冬天,从异国绕回故园,在即将沉没的旧城,断墙瓦砾间,用心收拾细软,带着一尘不染的心思,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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