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勺子(12)

成为和平饭店 作者:陈丹燕


夏工之的手指上总有股大蒜的臭味。夏农之很奇怪,从爹爹病重他们两个人相继回家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过去,日日都是吃家里的饭,家里从来不放大蒜进门的,他怎么身上还会有大蒜气味。夏工之端起杯子,“霍”地喝了一口,那响声让夏农之想起描写中西部生活的旧电影里,红脖子的农场主们常常也是如此霍霍有声地喝热咖啡的。要是咖啡太烫,他们就将咖啡倒在碟子里,就着碟子喝。不过这些人通常也是敏感的,她刚在中西部住下的时候,见有人如此喝咖啡,忍不住多看那人一眼,那人便笑了笑,称她为“布尔乔亚女士”。

夏农之环视着这个充满默片时代奢华之气的大堂咖啡座,黑色几何线条里金光沉淀的立灯,还有保留着微温的起酥泡芙明亮的一小团融化的蜂蜜。这地方与爹爹没缘分,他走进去时,是头发被凡士林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绅士,走出来时,已是被充公了家中所有金条银元银行定期存折,甚至用过的照相机和祖传银筷子的凋零资方。可惜爹爹后来又活了六十年,都没等到来这里吃下午茶的一天。她想。

爹爹喜欢摩登是不用质疑的事。吃定息的时候,去红房子西餐社吃焗蜗牛,去老饭店吃草头圈子,去朱家角吃蹄髈。到什么也没得吃的七十年代,抽阿尔巴尼亚香烟,喝锡兰红茶,吃伊拉克蜜枣,就是夹缝里一点点的空隙,爹爹也不愿意放过。再后来,人不得不渐渐邋遢下来了,冬天洗澡不方便,身上老是带着一股油耗气味,头发也不再讲究,都是到最便宜的里弄小店去剃的。可是,他到天山路的上海咖啡馆门市部去买咖啡回来,只为了门市部可便宜几角钱。

阿尔巴尼亚香烟的烟屁股并不丢掉,照例是收集在一只用旧了的骆驼香烟铁听里的。时不时的,爹爹在桌子上铺一张报纸,将铁听里的烟屁股倒上去,一一撕开烟纸,将烟屁股里的烟丝拣出来,摊平,滴上几滴蜂蜜,母亲再收过去,将它们摊在洋铁锅子里,放在煤气上小火烤干。爹爹从福州路小店里讨来宣纸边料,平平整整地卷起烟丝来,做成纸烟。抽起来满室生出甜甜的烟气来,味道堪比当时特权人物喜欢抽的凤凰牌纸烟。

夏农之谈恋爱时,照例要与男朋友泡咖啡馆的,这好像是恋爱进程中的一个重要仪式。这个仪式是两个人要进一步发展下去的门槛。在她看来,一杯热咖啡就能检验一个男人是否合格。不合格的人在咖啡面前坐不定,好像橄榄要竖起放那样,不住地东倒西歪。因为咖啡这样东西衬托出他的害怕和害羞。这种男人多半喜欢喝酒,可夏农之对醉酒男人的本相最讨厌。

常常人还在咖啡馆门口,将门往里一推,热咖啡的浓香就扑面而来,那种香,热烈,遥远,又锐利,还有点失落,直击人心。就凭这股香气,便将咖啡馆内外区别成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面,就专门是谈恋爱的地方,启发人想入非非。熏得久了,头发里都浸满咖啡微酸的香气。人就好像被麻痹了一样,轻易就能将真心放开,让藏着的温柔涌出。和男朋友分手时,夏农之就选公园。风将什么气味都刮散了,心里已将彼此撇得干干净净的两个人,踱到公园岔路口,面对门口的花坛一拍两散,不要酝酿任何情绪,只想快快走开,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好重新做人。

夏农之此生的第一口咖啡是就着爹爹的杯子喝的。爹爹说,上海人的口味清淡细腻,要不配上极甜重的蛋糕一起,就受不了清咖啡的刺激。实在是因为咖啡在上海永远摩登的地位,所以人们舍不下它。那时她还小,似懂非懂。她看夏工之放下杯子望了望,拣了块布朗尼放进嘴里。她从哥哥大张的嘴里,瞥见一排被劣质香烟熏得焦黄的牙齿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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