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桂花酒(4)

成为和平饭店 作者:陈丹燕


后来,欧洲左翼学生小组来上海访问,到西餐厅吃饭,炸鱼排,给他们上了辣酱油,哪知那些外国人大大惊奇,争着与辣酱油合影。父亲才知道这只调味品如今在欧洲已是古董,餐厅大都换了新口味。他观察了好几天学生们的口味,发现他们的口味发展得更粗糙,更简单了,吃法式炸土豆块时,他们也从不要求用迷迭香粉调味,普通番茄沙司就能对付了。而父亲的师傅曾特意说过,用罗斯玛丽粉做炸土豆块的调料,是法国北部典型的口味,就好像江南人吃生煎馒头要蘸米醋。父亲的看法,是自己也许落伍了,这几十年,上海的西餐厨子已是井底之蛙,苦苦挣扎求生,不知世上已千年。父亲先是失落,很快就转为好奇。他辗转听说美国炸鸡现今最时髦,那种炸鸡叫肯德基家乡鸡,配方是保密的。父亲说,什么保密,只要让他吃一次,他准定能报出配方来。

父亲是个通达又实在的人。

美国总统访华,在锦江小礼堂签订中美联合公报。紧接着,法国总统和日本总理也来访问上海。他们对上海还有人能烧出四十年代口味的西餐影响深刻。外滩,夜色中的情人墙,旧饭店里热乎乎的西餐几乎成了历史的活纪念碑,也是中国与西方仍有一息相通的证据。在《参考消息》翻译成中文的外电报道中,北京清晨街头洪流滚滚的脚踏车阵和上海外滩旧楼里的法式西餐,都是中国奇观。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花边新闻,但上海人马上悟出了地点和人物。很快,红房子的虾仁杯和烙蛤蜊,与和平饭店的牛排和法式洋葱汤风靡民间,瞬间达到它们空前绝后的高峰。红房子的俞司务和和平饭店的容司务被时代造就,成了七十年代上海最出名的西餐厨子。怀旧和时髦混为一体的人们,穿着肥大的蓝布衫,到红房子去吃俞师傅的烙蛤蜊和火烧冰激凌,但和平饭店他们进不来,直到八十年代后才开放给公众。这些人常常打听好父亲掌厨的时间,特地来吃法国总统戴高乐吃过的洋葱汤和沙朗牛排。

父亲的人生就这样出其不意,突然盛开了。阿四在中学里,英文老师都笑眯眯地教她造句:You are a lucky girl。老师以为阿四在家里天天吃大餐。其实老师不知道,虽说父亲是有名的饭店大司务,但家中日常的饭菜一向是母亲做的。父亲谱很大,要厨房地方够大,家什够好,又要材料够齐全,打下手的人顺眼顺手,所以,家里安在走廊里的厨房,父亲轻易不停留。这是父亲的骄傲,母亲一生都护着它。

父亲退休得极为荣耀。餐厅出面,特意请容家人来这里,正式吃了一次全套大餐。父亲从前的徒弟改行做了侍应生,那时已经是餐厅领班了,那天他亲自服务。他手腕上搭了条洗烫得纹丝不皱的雪白大巾,笔挺地站在椅子后面,递盆子,加酒水,努力收着发福的大肚腩。1972年为欧洲左派学生访华小组服务,他们就已经是搭档了。

那天一班年轻侍应生站在后面观摩。那些年轻男孩虽说也穿着黑色西式制服,但却举止松懈,好像一群企鹅。领班低声讲解要领:“看清爽了,将胸挺起来,但不要将肚子一起凸起。腰要弓一点,这样显得恭敬,但不好塌下去。看清楚,将眼神放在手里的生活上,不要四下乱张。看清楚,送菜时身体这样侧过去,从客人的身后送,不要像块门板挡在客人面前。”

父亲进厨房做了他的全套看家菜:洋葱汤,虾仁杯,美国沙朗牛排,焦糖布丁。脱下高帽子,父亲一头茂密的花白头发,整理得一丝不苟。他穿着特意浆洗一新的厨服,满面红光。一家人吃到父亲做的全套西餐,这是唯一的一次。

吃完饭,一家人围在桌前拍了全家福,全家人个个都是满面红光。

阿四一直觉得,这才叫光荣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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