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谈学文艺的甘苦(2)

文艺青年的自我修养 作者:朱光潜


我对于西方文学的认识是从浪漫时代起。最初所学得的只是拜伦式的伤感。我现在还记得在一个轮船上读《少年维特之烦恼》,对着清风夕照中的山河悄然遐想,心神游离恍忽,找不到一个安顿处,因而想到自杀也许是的出路;我现在还记得十五年前,——还是二十年前?——第一次读济慈的《夜莺歌》,仿佛自己坐在花荫月下,嗅着蔷薇的清芬,听夜莺的声音越过一个山谷又一个山谷,以至于逐渐沉寂下去,猛然间觉得自己被遗弃在荒凉世界中,想悄悄静静地死在夜半的蔷薇花香里。这种少年时的热情、幻想和痴念已算是烟消云散了,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生儿养女的妇人打开尘封的箱匣,检点处女时代的古老的衣装,不免自己嘲笑自己,然而在当时它们费了我多方彷徨,多少挣扎!

青年们大概都有一个时期酷爱浪漫派文学,都要中几分伤感主义的毒。我自己所受的毒有时不但使我怀疑浪漫派文学的价值,而且使我想到柏拉图不许他的理想国里有诗人,也许毕竟是一种极大的智慧。无论对于人生或是对于文艺,不完全的认识常容易养成不健康的心理状态。我自己对于文艺不完全的认识酿成两种可悲哀的隔阂。第一种是书本世界和现实的隔阂。象我们这种人,每天之中要费去三分之二的时间抱书本,至多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可以应事接物。天天在史诗、悲剧、小说和抒情诗里找情趣,无形中就造成另一世界,把自己禁锢在里面,回头看自己天天接触的有血有肉的人物反而觉得有些异样。文艺世界中的豪情胜概和清思敏感在现实世界中哪里找得着?除非是你用点金术把现实世界也化成一个文艺世界?但是得到文艺世界,你就要失掉现实世界。爱好文艺的人们总难免有几分书呆子的心习,以书呆子的心习去处身涉世,总难免处处觉得格格不入。蜗牛的触须本来藏在硬壳里,它偶然伸出去探看世界,碰上了硬辣的刺激,仍然缩回到硬壳里去,谁知道它在硬壳里的寂寞?

我所感到的第二种隔阂可以说是第一种隔阂的另一面。人本来需要同情,路走的越窄,得到同情的可能也就越小。所见相同,所感才能相同。文艺所表现的固然有大部分是人人同见同感的,也有一部分是一般人所不常见到不常感到的。这一般人所不常见到不常感到的一部分往往是最有趣味的一部分。一个人在文艺方面天天向深刻微妙艰难处走,在实际生活方面,他就不免把他和他的邻人中间的墙壁筑得一天高厚似一天。说“今天天气好”,人人答应你“今天天气的确是好”;说“卡尔登今晚的片子有趣”,至少有一般爱看电影的人们和你同情。可是一阵清风吹来,你不能在你最亲爱的人的眼光里发见突然在你心中涌现的那一点灵感,你不能把莎士比亚的佳妙处捧献你的母亲,你不能使你的妻子也觉得东墙角的一枝花影,比西墙角的一枝花影意味更加深永。这个世界原来是让大家闲谈“今天天气好”的世界,此外你比较得意的话只好留着说给你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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