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蔡澜谈日本 作者:蔡澜


倍赏美津子

倍赏千惠子在日本是被公认为优秀的女演员,她扮演的角 色,如《黄色手巾》中的太太、《男人之苦》里的妹妹,都能 在观众脑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千惠子有个妹妹叫美津子,年轻时她们两人同时在松竹歌 舞团受训,姐姐是高材生,能歌善舞,拍电影的形象是娇小而 坚强;妹妹美津子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腿长,好像个混血儿, 跳舞时充满活力和热情,与姐姐的样子完全不同。

美津子由歌舞团毕业出来,拍了两年戏,就嫁给了职业摔 跤手猪木安东尼,当时她只有二十四岁。问她说为什么与猪木 结婚,说:“我认为男人是很强壮的动物。搏斗这种事,只有 男人做得好,女人对自己不能做得好的东西都感到有魅力,所 以就……”

结婚后,一直没有什么好角色给她演,她今年已经三十六 了,女儿也有八岁。近年来,她说自己运气比较好,拍了几部 戏。

《复仇是我们的》、《那不是好吗?》和最近在康城得奖的 《山节考》都有美津子的份。每部片都要脱,《山节考》的最强烈的剧照,是她张开双腿,给一个土佬在膜拜。《复仇是 我们的》有一场与家公三国连大郎在浴室中做爱的戏,更是大胆。

有健美的胴体和精湛的演技,美津子并不因为自己是三十 六岁而感到羞耻,戏好,情节需要的话,她照样脱。

“你丈夫不看你的裸体戏吗?”人家问。

“不看,也不讲,我在戏里露乳房,张开腿,在家里可不 会这样。拍了也不必一次又一次地说给丈夫听。这是一个女人 对自己的同伴的礼貌。”

“你是不是把做家庭主妇和当演员这两回事分得很清楚?”

“与其这样讲,不如说我本身就是个家庭主妇。主妇当演 员,和主妇到超级市场收银一样的。要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努 力地做好它!那是最重要的,不可疏忽的。”   

问故交

看电影,选喜欢的演员,逢这些人主演的戏一定去捧场。 不知不觉地,已把他们一厢情愿地当成朋友。

“当年的青春偶像吉永小百合,现在如何?”友人问。

“她嫁了一个电视片集的制作人,目前是她最成熟的时候, 只选好片子拍,演技越来越精湛,人也越来越漂亮。”

“那个和石原裕次郎搭档的浅丘琉璃子呢?”

“还是骨瘦如柴,偶尔也拍电视片,演些中年妇女的角 色。”

“有一个名字很奇怪的,叫什么绿魔子的,你记得吗?”

“她以前演的多是坏女人,不良少女等等,名字虽怪,但 是戏演得不错的,可惜,后来认识了一个扯皮条的,就跟他一 块儿打吗啡,从此消失了。”

“早期还有一个肉弹叫三原叶子,主演过一部什么海女的 戏。”

“是呀,三十年后的今天,她还是一团肉,在一部日活的 成人电影中演龟婆,脱得光光!”

“那精灵可爱的图令子呢?”

“已经是个大肥婆了,走在街上你绝对认不出是她。”

“京町子呢?”    

“没有什么消息,大概在养老院吧,上帝对女人不大公平, 在《罗生门》和她配搭的三船敏郎,照样是那么雄赳赳的。”

“司叶子呢?我最喜欢司叶子了。”友人说:“她美丽端 庄,虽然每一寸身体都是女性,但是可以看到她有一个坚强 的个性。”

“她嫁给了一个国会代表,从此就不拍戏了。”

“那还算嫁得不错。”

“不过,那国会代表很蠢,不知道日本人为什么会选中他。 大部分干电影的都对他不满。有一次他去外面拉票的时候,他 那笨儿子玩火柴,把屋子烧掉,大家拍手叫好!”

助 手  

在日本拍戏,最后一个镜头是一列火车冲着镜头来,奔驰 而去。

我们打听好火车前来的时间,摄影师摆好角度,就在轨道 旁等待。太阳很大,预防把光线也拍入,摄影助手按好一块铁 片在镜头前遮挡。轰轰隆隆,火车由远处出现,摄影师挟着摇 动机器的铁棍待机,导演一喊,开始拍摄。火车经过,摄影师 跟踪着摆动镜头。这一刹那,忽然,挡光线的那块铁板的螺丝 松了,咔嚓一声,掉在镜头前,遮住视线。这次的拍摄泡了汤。

摄影师黑着脸,一言不发,慢慢地将那摇动机器的铁棍拆 下,用力往助手的头上“咯”的一大声敲去。助手差一点昏倒。

“下一班火车,要到四个钟头后才到。那时要是没太阳或 者下雨,便要多拍一天。我们一大堆人又吃又住,要花公司多 少钱,你知道不知道?”助手低头道歉。摄影师拍拍他的肩膀: “好好干,我头上的包包,不知要多你多少!”    

小津安次郎

台湾一个朋友,采集日本导演小津安次郎所有的资料,翻 译了数万字的原稿,但是没有人肯出版。大家只认识黑泽明、 大岛渚,对小津一点兴趣也没有。

其实大岛渚等人的作品,虽是日本产,但像铁板烧,已有 洋式加工。如果真正要尝汤豆腐等纯日本风味,还是在小津和 沟口健二的电影才能找到。

小津常把同一型或同一故事的戏拍了几次,故事不断地说 一个老头和爱女生活在一起,女儿有了男朋友,父亲起先反 对,最后无可奈何地把女儿嫁出去。回到家,一个人寂寞地坐 在榻榻米上。

榻榻米是小津最喜欢的生活观点,他认为日本人的生活方 式一贯是坐着,所以他以低角度拍摄。日本电影史上,第一个 把天花板也搭进布景中的导演便是小津了,这是事实。传说 是,他的摄影师患上严重的寒胃症,因为小津不断地用低角 度,摄影师一定要趴在地上,日子一久,生出毛病。

对淡入、淡出、溶化等手法,小津极不喜欢。早在一九三 ○年,他已不用。他说:“这些技巧没有趣味,不是电影语言 的文法,不外是一种表达方式,没什么了不起。”

他也不相信蒙太奇和爆炸性的构图,但从他平静的镜头中,我们是可以看到画面的优美和淡淡的趣味的。

对白是他很重视的一环,许多影评人都把严肃的文学作品 来和他的对白做比较。其实,他只不过完全是自然抒发而无烟 火味罢了。比方说,两个老头子好朋友一齐在寿司店吃饭,坐 了老半天不说话,后来其中一个拿起一块赤贝寿司,看了一会 儿,慢慢地说:“赤贝这东西,真像女人的那个地方。”

另一个老头点点头,说:“唔,真像。”

战争期间,军阀们命令他拍一些军国主义的片子,小津并 没有照做,可见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人。战后,左倾的思想也没 有影响到他,作品中从不说政治,又避免任何极端的倾向,像 坐在榻榻米上喝米酒一样安详。

和田夏十  

女编剧家和田夏十,经过十八年与乳癌奋斗,结果还是在 六十二岁时去世了。

她写过《缅甸竖琴》、《野火》、《我只有二岁》和《怪谈》 等,是日本电影史上最优秀的编剧家之一。

早年嫁给了导演市川,市川的好电影都是由她写的。她改编小说并不照抄,常常把批评的精神加进去,而且绝对地强 调人性,从来不多愁善感。对剧本的要求很严格,她说过:“市 川和我的想法不同,要他强迫我照他的意思去做,我就要把他 从家里赶出来。”

市川导演过很多部电影,剧本不是和田写的都很差。这证 明她的看法比市川正确。

和现在的才女不同的是,和田对自己出了名,有很多人来 请她写剧本的事,并不感到高兴。她是一个完璧的家庭主妇, 连家里的衣柜都整理得干干净净,像新买的一样。厨房更不用 说,亮晶晶的。

她说过:“什么事一做便要做好它,不然做来干什么?”

和田也有她少了一条筋的时候,好像她看到洋人,就全身 不舒服,叫他们为“外人”。但是对外人的小孩子,她却很喜 欢。    

有一天,她在街上碰到一个四岁大的洋小孩,向他母亲要 求买玩具。和田很感叹地说:“我一生学英文没有学好,这个 小孩只有那么小,就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她不知道的是,四 岁大的日本儿童,照样讲得好自己的国语。

市川常到外国去参加影展,和田从不跟他去。不管他怎 么求她。她说:“我在日本看到外人就怕,还要去什么外国?”

在拍奥林匹克世运会的时候,她看到那么多外国人,也很 不安。但是没有忘记叫自己的丈夫不要拍运动,最主要的还是 拍人。

最后,市川终于说服她一块儿到康城。和田一下飞机,就 大喊说:“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外人?”

“在康城,你才是外人。”市川说。

市川要重拍《缅甸竖琴》的理由,不如说是纪念他的太 太。自从和田去世后,市川就一直没有拍过好片子。

《缅甸竖琴》讲一个叫水岛的士兵战败后,决心留下来埋 葬将士们的白骨。他的战友呼唤他一起回日本重建家园,但他 已做了和尚,肩上养只鹦鹉,以竖琴向他们弹出惜别之歌。

市川的烟和酒都吃得很厉害,尤其是前者,更是一支抽 完接一支,每天最少五六包才过瘾。市川的门牙有条缝,后来 他嫌把烟拿在手里麻烦,就干脆把那条缝弄大一点,将烟嘴夹 在缝的中间。如此一来,他抽得更多。奇怪的是他抽了几十年 烟,喝了几十年酒,一点事都没有,而烟酒不沾的和田夏十, 却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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