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开始像个勤奋的老农，前往每一块曾播下过种子的土地收割果实。那段时间里，凡是能和韩凤阳说上话的人，都在总督耳边吹风，提议启用洋货商人唐望，来具体操办制造局的采购任务，甚至连反对洋务的政敌们也一致认为，洋务虽荒唐，但如能交给唐望办，总算是能把这荒唐降低到最低程度。到后来，总督自己都在自我暗示，要把漂来的洋务办起来，没有唐望的帮助是不可能的。

于是五月一个明媚的早晨，唐望终于等到了韩凤阳的召唤。此时，他已通过凌德功，了解了制造洋枪洋炮所有的程序。因此，和总督对答时，他胸有成竹口若悬河，以至于韩凤阳不得不把这次对话看作是他个人政治生涯中的“隆中对”。

之后，采购事务就被全权交到了唐望手里。唐望的预算方案几乎没有遭到任何质疑，就被批准了。

事后，唐望把预算扣去成本后所得的利润分成了三份，一份留给自己，一份按韩凤阳的暗示，给总督最喜欢的六姨太在租界里造了一座西式花园，花园里除了三座阔气的大洋房，还有中式的内湖。最后一份，唐望则把它变成了新一轮的种子，以洋货和银洋的形式被陆续送到了漂来各类大人物的府第上。

为了替四海制造局采购机械和物资，1873年6月，唐望抱着必死的决心，登上了威廉一世号远洋轮。

因为怀疑要去狐妖们的幻象世界，唐望的心里充满惶惑和恐惧。一进轮船客舱，他便把门紧紧关了起来，将自己封闭在那间狭窄的斗室里。他闷头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只是默默地倾听轮船那诡异而单调的轰鸣声。船一直在颠簸，其中一段时间，颠簸过于强烈，唐望甚至怀疑自己是在腾云驾雾。有好几次，凌德功跑来找他，要他到甲板上去看一看大海，但都被唐望固执地拒绝了。因为客舱的窗帘始终都没被打开过，昏暗的空间让他无法感知时间的变化。他只知道自己的胡子正在越来越长，一直到上面的胡子遮住了嘴唇，他才重新见到了阳光。凌德功告诉他，远洋轮已到达了本次海上航行的终点——阿姆斯特丹。

由于连日的颠簸和不见天日，最初的几天里，狐妖的世界在唐望的视野里呈现为一片不断在颠簸中变形的浮光掠影。狐妖们的房子像一座座丘陵在宽广的街道上此起彼伏，不少房子看上去比塔还高，没有梁、没有椽子，全是用灰蒙蒙的石头和洋灰搭建的，街道上到处回响着那种铁皮船上的轰鸣声，浓浓的白气和黑烟会随时随地从房子的缝隙里不断向外面渗透。还有一种铁做的房子被建造在轮子上，虽然狭窄，但很长，发着呜呜的长啸，以不可阻挡之势在一种看不到尽头的轨道上滑行。

在凌德功的带领下，唐望也进入到这种叫做火车的铁房子里。凌德功告诉他，火车将把唐望带到一个叫法兰克福的地方。在那里，他能买到他所需要的那些机器和材料。旅行开始前，凌德功还带着他跑到一个被各种各样电线连接起来的房子里，里面有个穿制服戴帽子的洋女人。洋女人看上茁壮而快活，有些夸张的胸部几乎快把制服撑破。根据凌德功的口述，她在一台奇怪的机器上按出了滴滴嗒嗒的响声。凌德功告诉唐望，这些声音将顺着其中某一条电线被马上送到千里之外的法兰克福，这样当他们坐火车到达终点站时，那里的朋友就能来车站接他们了。

坐在那种叫做火车的铁皮移动房子里，看着两边的景色快速地向后倒退，唐望的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悲伤。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今天他在狐妖的世界看见的一切，将来会全部呈现在他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那里所有今天的生活都将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