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然而随着子侄们启程的日子越来越近，唐望却忽然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想法抓住了。

那年的初春季节，漂来城出奇地阴冷而潮湿。三天前，纠缠了十多年的坐骨神经痛再次找上了唐望。坐在南货行的账房里，剧烈的疼痛让唐望坐立不安。最后，这位意志坚强的商人终于决定向疼痛屈服，打算回家在床上趴一天。

路上，他特地去了回春堂，买了副狗皮膏药。按照以往的经验，狗皮膏药通常会在第二天产生疗效，疼痛到时候就将烟消云散。

但是第二天早上，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疼痛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变本加厉。无奈，他只好连续第二天躺在床上打发时间。那驱之不散的疼痛，让他对自己的健康状况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他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已经布满皱褶，每一寸皮肉都变得松弛不堪。好像只是在不知不觉间，他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肥胖的老人。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吓坏了，回想起当年坐着带轮子的铁皮房周游欧洲时的情景，还回想起第一次邂逅凌德功的往事，一切都恍若梦中，根本不像真的发生过。于是那种认为洋人是狐妖的想法再次占满脑海，他有些神经质地怀疑，过去17年的生活都是狐妖们制造的幻觉，他的生命就在这幻觉中水一样的流逝了，自己在其中抓不住一点想抓住的东西。

即使在坐骨神经痛缓和之后，这样的想法还在折磨他。第三天早晨，他依然无精打采，一个人坐在客堂间的太师椅上发呆。

这时，漂来城下起了这一年的第一场雷雨。唐望的目光穿过满是眼屎的眼帘，空洞地落在了被豆大的雨点充溢着的天井里。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焦点。一想起明天上午，子侄们就要在漂来江的码头上坐船前往狐妖们的世界，心里就愈发伤感，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告诉他们。

这样犹豫时，天色愈发阴沉起来，一阵电闪雷鸣过后，外面狂风大作，天井里几株本来长得茂盛的茶梅顷刻之间被打得七零八落。一些花瓣被强风吹进客堂，落在了唐望感觉麻木的脸上。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里产生了决绝的念头，他要把秘密告诉唐喻。

之所以选择唐喻，并非出于偏心。事实上，唐望一直认为侄子跟自己的关系要比儿子更为亲密。

早在7岁那年，唐妙就对南货行的生意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个大眼睛男孩生来有些孤僻，从不喜欢跟同年龄的孩子一起玩，也不太爱说话，对什么事情都保持冷淡而审慎的态度。但唯独来南货行时，他会变得乖巧而热情，对铺子里的每件物品都充满好奇，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甚至睡午觉都不舍得离开。有时候，他还会主动扮演南货行伙计的角色，如数家珍地向顾客介绍各种各样新式的洋货。他不仅能说出每件洋货的性能用途，还常常会创造性地添加一些优美的词藻，将顾客的情绪煽动起来。事实上，唐妙这些天花乱坠的说词，后来还让孔三姨太詹凤仙极为着迷，每次来南货行，她都会指定让唐妙陪自己在铺子里转悠。这个平时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甚至颓废的女人，只要听到唐妙那些美妙的说词，就会容光焕发眉飞色舞。看得出，她已经打心眼喜欢上唐妙，有一次甚至提出要认唐妙做干儿子。然而不解人情世故的唐妙没顺杆子往上爬，白白错过了认干亲的机会。不过，这之后他和詹凤仙之间的深厚友谊却一直在延续。只要每次办寿宴，詹凤仙总会把唐妙当贵宾邀请过去。借此机会，唐望得以和道台大人进一步拉近了关系。在心底里，唐望甚至以为，唐妙才是南货行生意最合适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