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航行了六十一天，麦哲伦号终于到达了德国的汉堡。为了标记海上那些难以分辨彼此的日子，唐喻每天都会根据记忆临摹一页颜真卿的《麻姑仙坛记》，只要数一数临摹帖子的数量，他就能推算出每一天在《太阴历》中的位置。这样每一天都和上一天有了区别。这浸透墨汁的宣纸一寸寸增厚着，让唐喻可以确信，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

这六十一天的时间，也让唐妙从一个滴酒不沾的文弱少年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酒鬼。

从看到唐妙在客舱里拿出香烟的那一刻起，唐喻就意识到，唐妙的身上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化。虽然，唐妙抽烟引起的烟雾把唐喻也呛得眼泪横流。直觉却告诉他，唐妙流出的是真正的眼泪，这一直在掩藏情感的多情少年，终于把自己彻底放开了。

在麦哲伦号停靠香港之前，唐妙抽完了5包“达勒姆公牛”牌香烟，还一反常态地跟船上每一个人都打了一遍招呼。过马六甲的时候，唐妙和船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混熟了。但是，唐喻注意到，这一反常态的做法并没有丝毫减轻他的忧伤，随着船越开越远，他的沮丧也一天多过一天。

船停靠科伦坡时，因为看到码头上走来走去的，都是些肤色黝黑五官奇特的印度人，唐妙终于在没有香烟掩饰的情况下，就让自己眼眶湿润了。

近乎绝望的情绪，让唐妙的嗅觉异常灵敏。一天，他闻到船上有一种古怪的烧酒气味。循着气味，没费吹灰之力，他就找到了那些躲在底舱酗酒的水手们。

常年没有尽头的航行，让水手们早就尝到了唐妙正在经历的心情。他们偷偷把过期燕麦，放在一个夹杂着老鼠屎和死蟑螂的大木桶里，酿出了一种味道古怪的劣质烧酒。借助酒精，他们得以逃脱忧伤无休无止的追踪。

因为看到唐妙亮出了明晃晃的银洋，酒鬼们终于同意让他分享他们的私酿。

唐妙终于品尝到酒精神奇的忘忧功效，麦哲伦号的底舱成了他每日必去的避难所，没日没夜地酗酒，让时间昏昏沉沉地流连在水手们酒后的喃喃细语中。

被酒精浸泡过的喃喃细语，不再像编码精巧的固体，而变成了一些真正的液体，它们柔软、散漫、充满了无迹可寻的渗透力，让唐妙接触到一种别开生面的语言教习。船到汉堡的时候，他已经在昏昏沉沉中，学会了各种各样的骂人词语和淫秽长句。其中有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有翡冷翠口音的拉丁语，有带巴伐利亚方言特色的德语，还有来自于里斯本的葡萄牙语。其中最让唐妙受益非浅的，是那个叫康拉德的船长。这位船长能同时用波兰语、俄语、法语和英语等四种语言骂人，一些时候在一个淫秽的长句里，他甚至能将四种语言天衣无缝地组合在一起，把淫秽感推展到一个异乎寻常的高度。

酒精和淫词秽语混合在一起所产生的神秘力量，让唐妙在晕眩中掌握了打通一切语言阻隔的神秘力量。从此，他成了个真正的语言大师，在游历欧洲的过程中，每到一地，不用一个月他就能和当地人毫无阻隔地对话，甚至连那些最生僻的土语和黑话都无法难住他。

看着堂弟的行为一天比一天荒唐，唐喻却没有半点要去劝阻他的念头。他甚至还帮着唐妙在那20个官派出洋生和督导的学官面前掩饰。

不知为何，面对唐妙，唐喻总会有隐隐约约的愧疚之感，并下意识地想为他做些什么。这奇怪的愧疚感一直深深地困扰着唐喻，以至于他不得不将之视为自己的人生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