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李安 电影的仆人(4)

画在人心的苦闷上:李宗陶艺术访谈录 作者:李宗陶


3

见到李安的人,言语一接,一种头绪繁多的底色慢慢淡淡地浮现。因为慢,需要回味,因为淡,需要留白。

从某个角度望过去,他像古代人,没有近人彪悍的“自我”——也有可能,他内在的“本我”已经强大到超越了形式上的“自我”。他的做小伏低不是一种姿态,更像是一种习性,一种道家的无我无执、练神还虚,长在他身上了。那些场面中人喜欢拿来撑场面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所谓上流社会的纵横交错,他好像都不觉得是可以用来说的——不好意思或者不消说。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是儒家的,彬彬有礼,不远不近,但又是重人情的。他的眼睛里总浮着一层温润的水气。1993年《喜宴》在柏林电影节拿了金熊奖,李安穿件灰绿色羽绒服去领奖,正下雪,媒体一拥而上,朋友忽然迅速扒下他的旧羽绒服,把自己的呢子大衣往他身上一披,让他走上红毯。那天晚上很冷,朋友始终穿着单薄的西装,手里拿着他的羽绒服,李安说,他很长一段时间心里都记挂着这件事。早年在纽约一起穷开心,后来为《卧虎藏龙》作曲的谭盾讲过一件小事情:“我太太坐月子的时候,他打个电话说:‘我要路过,看一下你太太。’当时我很奇怪,第一次接到朋友这样的电话。他专程跑来送一个带‘佛’气的台湾瓷杯子。他跟我太太说:‘坐月子,用这个杯子喝水比较好。’我觉得李安有一种很淡的深情。”

换个角度看,他又是极新颖极现代的。他对电影新技术毫不迟疑的拥抱,抓住电影每一寸“着色相”的机会求新求变,好像始终停在18岁。《绿巨人》是根据畅销漫画书The Hulk改编的,开场镜头以“闪电交错”(lightning mix)的方式呈现,典型的恐怖片开场;然后是分割画面——来自漫画书一页上有好几个画面的启发;多重画面——“我不仅仅想剖析动作,还要剖析信息,我要通过多重画面提供更多的信息”;狂放的剪接——“我甚至想在同一个画面里塞进不同的时序。过去一百年的电影史上,每个人都做过时序上的剪接,借此串联起人和事件,而我做的是空间上的剪接!这才炫。”片中用了三个画面拼出詹妮弗·康纳利、埃瑞克·巴纳和乔什·卢卡斯三个人的凝视……到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造浪,驯虎,拍真人3D,登峰造极。只有当说英语的李安讲出他脑子里在琢磨什么,听到那些带着纽约腔的“这很过瘾”“十分有趣”“这太爽了”,听他讲11月11日即将上映的《比利·林漫长的中场行走》,你才有可能触到一点点18岁电影少年的狂热和勇敢,瞥到一眼那个一往无前伺服电影的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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