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无常(3)

我的母亲手记 作者:【日】井上靖


像这样在母亲口中不断跳针回放的内容里面,有些明显是新近受了什么刺激才刻上的,有些则是若干年甚至几十年前遥远的过去刻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之类的,是在记忆汪洋中拣选出的特定内容——至于为什么会被锁定谁也不知道,总之只有特定的极少数内容,才会被仿佛要永久留存般刻录下来,而这些内容似乎非常淡定,它们会耐心等待,然后在不致太突兀的时刻出场。这种时候,母亲讲话的方式总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眼睛望着远方,把那些已然模糊的年轻时代的记忆慢慢牵引出来。在这种时候有一种强烈的真实感。母亲自己好像也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在说这件事。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人当然会很烦,但第一次听到的人却不会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不过才几分钟时间,当她又开始讲同样的话,而且说得好像在讲全新话题似的,这时人们才会注意到母亲的异常。

尽管如此,有客人来访的时候,只要时间不长,母亲并不会让对方觉得她有什么问题。瞬间的应对都与常人无异,也不会说出什么不适切的话,完全表露出年轻时代善于交际的个性,表情亲切自然,专注倾听,有说有笑,让对方心中涌起独特的亲密感。可只要和母亲再多谈一下,就一定会留意到母亲的老衰现象。母亲的话也好、客人的话也好,都是瞬间生灭;一眨眼母亲就会把自己的话和对方的话,忘个精光。

和这样部分毁损中的母亲每天从早到晚相处在一起的桑子,不大声叫苦才怪。

“如果不会将同样的事说了又说,她真是一个超好的奶奶啊,”桑子每次来我家都会这么说,“如果要跟她答话,就不得不一直答同样的话,可若是都不理她,哎哟,奶奶啊,可气呢。她会认为别人不拿她当回事。这种时候最叫人受不了啦。坏了的和没坏的全都撞在一起作乱。真是,常常忍不住想说出那样伤人的话。”然后桑子就会跟我说:“即使一天也好,但愿偶尔可以不必和母亲从早到晚大眼瞪小眼的。”我想她说的也没错。

为了让崩溃边缘的桑子喘口气,我们不时将母亲接到家里来住。可是如果没什么有力的理由,母亲是不会答应来我家的,这时担任说服任务的是我弟弟。一旦母亲同意了,倒是挺干脆的,开车接她来的时候皮箱塞满了好像至少要待个七天甚至十天的衣服,可每次一来,很快就吵着要回去。在陌生的房间睡不好,又担心桑子的状况,才住个一晚就开始坐立难安。不过她大概也觉得不好刚来就走,所以总会勉强住两三晚,但从旁人看来实在替她难过,她的心根本已经奔向桑子家了。母亲待在我家的时候,或是到庭园拔拔草,或是打扫房间,有时也会端茶给客人。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不让她做点什么是不行的。不管她在哪里,一听到玄关门铃或电话响了,马上就起身要去接,好不容易才能把她劝阻住。有几次被她接到了电话,这时注意一听,她和人家亲切地讲话,好像听懂了人家问题似的应答,可是电话一放下,她才醒悟到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刚刚通话的内容,一脸的错愕沮丧。上午时间头脑比较清楚,多少可以记得一两件事情,一到下午就不行了,接完电话脑中却一片空白。

母亲来的时候,一到夜晚孙子们总是喜欢围着母亲讲话。母亲对我和妻子多少有些顾忌,但和孙子们在一起却非常开心。我从旁看着,奶奶和孙子们确实营造了极为热络欢愉的气氛。在这样的聚会上,母亲对着读大学、高中、初中的孙子们,总是披露同一个话题:关于俊马、武则这两位亲戚中高材生兄弟的故事。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先后考入一高,可惜不知道是因胸腔还是哪里的疾病夭折了。两位都一样有良好的个性和资质,但讲到温柔体贴,毕竟还是俊马好。诸如此类的话总是在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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