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痴迷民艺，所以常常有机会走进各式收藏人的家里参观别人的宝贝。如此侵门踏户深入某个人最私密柔软的所在，一直都让我感到脸红，但因此也见识了收藏人的生活百态以及每个人的人生哲学。这些民艺人有的会刻印、有的参禅、有的茹花侍草并且是极专业的盆栽高手；有在大学专研木材科学的助理教授、开雷克萨斯的竹科经理、抢手的珠宝设计师、壮年退伍的军人或等待退休的警察、省运游泳冠军与杂货店老板等。

我跟他们生命的交会点，是民艺。

会有一整个下午或晚上，我坐在他们之中某人的家里，笑眯眯地观赏主人的各种傲人收藏，恭敬聆听他们从人生或古董中所领悟的珍贵哲理。

收藏人真的很寂寞，他们的知己是识货的人，懂得欣赏羡艳自己视若至宝且通常绝不轻易出示的藏品的人。

不管这些收藏品是什么，都是主人费尽机缘精血好不容易得来之物。现在獭祭罗列在客人眼前，如果你有眼无珠入宝山却不识宝物，岂不扫兴。我因此总是惊叹，对于主人能飞天钻地无所不能地掳获各种战利品感到由衷佩服。

只是喜不喜爱某物毕竟是很主观的事。稀少、古老、做工精细、材质高贵且六脚全须毫无磕碰损伤，或者尺寸超级大与超级小、不成体统的变体歪哥，又或是名家签署落款兼官府戳印为记，这些似乎都不能那么简单地代换成喜欢与否。当然，上面这些准则是立即可见的民艺品价格试算表，收藏品的市价在此清楚易了，什么东西有“收藏价值”什么没有，可以是一件量化而不太有感情的决断。

家里堆栈的这些杂什或许没一件真能禁得住试算表的考验。但我就是不喜欢红黑矿物彩家具的鬼气森森，不喜欢太师椅笨拙的方头方脑，不喜欢梳妆台华丽虚伪的上海巴洛克，不喜欢紫檀鸡翅木的光溜赤裸，不喜欢五斗柜嵌镶石柳的喧嚣吵闹，不喜欢供桌单调却尺寸巨大的鸭霸款式，不喜欢菜橱土里土气的油烟鼎镬味……吁，幸好我没成为古董商人，否则生意必一败涂地不可收拾。

收藏老东西而能实用于日常生活之中，每天俯仰生息于心爱的老物之间，这是许多收藏人的梦想。但现代生活与日据时代毕竟已有不小差距，遑论以前的生活习惯。“实用”的民艺理想与现实很难契合，往往让民艺人伤心不已。比如我便常常不知道该怎么安适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而能舒服地不需端庄严肃像个古代人），也常常不知道在一座高耸华美的清代布橱前该如何不把这个大家伙视为一块实心笨重却长出四只脚的的彩色大木块？到底该平躺（像电影里被精神分析的人那样）还是侧卧或背脊悬空地坐在主人最得意且一定要招呼你坐下的一张鸡翅木贵妃椅上？又或是，占据屋内三分之一空间的那张朱漆鎏金雕花镂空八柱红眠床，我真的要脱鞋上座泡茶，有点滑稽地与主人在这种全罩式的老阿妈床上盘腿闲谈？

爱得要命的老家具却不实用，没有客人时默默承接灰尘，人来时却主客尴尬怎么用都不对劲。真是伤透民艺人的心哪！

在现代人寸土寸金的生活空间里，家具真是占位子的笨重收藏。家里有其他成员则更让收藏人苦不堪言。如果上有老母或阿嬷，则买一堆“死人用过”的老人家具回来搁在家里常常是绝对犯忌且毫无通融可能的行为；如果下有猴囝仔少年仔，这种LKK牌木造家具则被视为大型垃圾人见人厌。

在不食烟火的嗜癖之余，每个收藏人恐怕都得匀出一幅人间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