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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和信件

版本杂谈 作者:薛冰


日记和书信,在版本学中往往归属于稿本一类。但它们又是一种特殊的稿本,尤其是日记,除了极少数人以外,写作者并不打算公之于众,只作为个人的一种人生历程记录;书信一般也只面对收信者,抑或包括其周围的微量人群。这一特性,使得写作者无须隐讳,无所顾忌,日记与书信往往更能显露写作者的真实情感,所记录的历史细节也更为接近真相;同时,日记与书信的行文都较率意,书写也较放松。这就与准备公之于众的文稿有所区别,所以笔者将其提出单独叙述。

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日记与书信都具有较高的真实可靠性,可以作为研究相关史事的重要参考材料,也可以作为鉴定写作者其他文本的参照物。直到近现代,也极少有人在生前结集出版自己的日记或书信,而写作者逝世后经他人整理出版的日记与书信,又往往有删节、改动甚至增添。所以,日记与书信原件的文献价值,就更为人所重。就笔者的阅读经验而言,未经删改的日记与书信,远比回忆录与自传靠得住,更不用说他人所撰写的传记了。

必须说明的是,当代一些人专门写作供发表出版的伪日记与伪书信,不在此例。

近现代以来,名人大家的日记,已经成为社会密切关注的目标。一旦写作者辞世,马上会有专人收集整理,进行研究,也会择机公诸于世。所以除非有特别的机缘,搜集到名家日记的可能是很小的。不过,笔者以为,只要是重大史事的经历者,无论是否名人,其日记都有一定的价值。名家有名家的视点,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视点,正好可以互补。作为历史见证人,他们都应有自己的地位。

笔者所得日记中,时代最早的是扬州某新式学堂(可能是法政学堂)学生《辛亥日记》(图三十三),以蝇头小楷写在学生专用的三十二开本道林纸日记册上,页面竖分三栏,中栏六行,供书写日记;右栏上部大字标阴历月、日、干支、星期,小字标阳历月、日,有“气候”一项待填写,中部录中外名人格言一段,下部为“亲朋问候”或“预记事件”;左栏在假期间为“自修课程”与“游览地方”,开学后为“受课细目”与“自修课程”;天头上还录有古诗一行。此类日记册还见过几次,肯定并非学校所印制,不知是不是商务印书馆所发行。由日记内容得知,作者是淮安世家子弟,居城郊,与城内周家有亲,与官场过从甚密,其父在清江浦任职。其在扬州上学,课程以新学为主,仍有“读经”、“讲经”等课;课余常至竞存书局、广益书局、有正书局等处购书籍报刊,所购读的报刊有《国风报》、《时报》、《妇女时报》、《小说时报》、《神州报》、《东方》、《小说月报》、《时事报》等。

最有意义的,是其中对辛亥革命的反映。扬州最早得讯是十月十三日:“武昌闻已失守矣,瑞督走汉口,张彪被戕,标、协以下多死伤者。此《时报》之电也。”次日记:“阅《时事报》,悉张彪已逃日租界。革军领袖即混成协协统黎元洪也,故新军叛者六十一营;而汉阳亦于次日失守,盖兵工厂、铁厂皆黎旧部,故不战自定,厂失而汉阳随之也。又闻汉口车站已为革军所得,汉口市面非常恐慌,钞票以银元局失而信用亦失。彼党亦造军用钞票云。”十五日有同学班汴生来访,“告余曰:川鄂沿江竟(尽)革命军人插足地也。吾侪欲发电,电局辞以涉及军事,概不能发。”有人说南河下某馆新报已到,两人遂前往,仍未买到。“探铁路、轮舟是否通行,据曰仍通”,后来在竞存书局买到了新到的《时事报》,有人说,因为“运司以鄂乱,禁人送报,故有正之《时报》未至”。两淮盐运司到此日才反应过来,企图以禁报来封锁消息,但已来不及了。由此可见新闻传媒的作用,当时报纸的威力,是可比拟为今天的网络的。所以那几日报纸异常畅销,常买不到。十九日日记中,首次流露出对革命的态度:“盖彼国民军之程度,实皆优美,故所作为皆有条不紊,而对民、对外又悉平和,此尤识者所共认,而外国所注意者矣”,“又善用怀柔之道,人心益安。此则政府之殷忧而国民之深望也。”但平民百姓对于战乱毕竟是怕的,所以“听说九江炮台失守,堂中同学纷纷返里”,作者也于次日回淮安。此后记淮安土匪冒革命军名屡行掳掠,商民自发组织民团,十一月十三日“江北宣布独立”,但在十七日,却杀害了周实和阮氏两位革命者,作者在十九日记下了有关此事的传闻:“闻城内杀阮十及周姓二人,皆狂妄之徒。又人云阮有神经病。”直到第二年的一月十四日,他才返回扬州,参加学校的考试。

南京文化工作者文周的一册日记,从一九五三年赴朝鲜参战,断断续续记到一九六六年初,留下了各次运动中的心路痕迹。扉页上还贴着他身穿军装的半身照(图三十四)。杨丹在一九五四年的日记本上,就记下了对多位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幸存者的采访实录,并绘出了当时地下党活动地区的示意图。女教师闵乃杰的日记中,记录了学校里从反胡风到反右派的详细经过,既有自己的反复检查,也有别人的坦白交待。类似日记中提供的生动而丰富的历史场景与细节,在通常的史书中是不会看到的。

书信往往不会像日记那样仔细保藏,所以流散的可能性大,收集起来也容易一些。难得的是能收集到规模较大、较成系统的成批信件,尤其是尚有著名人物在内。笔者所得只有三种,一是同治、光绪年间致苏州画家沙馥与收藏家李嘉福等人的信札三百多帧,其中不但可以看到姑苏与上海画坛的诸多掌故,也可以看到晚清社会生活的各种世相;不但有吴云、吴大澂、张熊、张之万、顾若波、蒋凤藻等数十位名家手迹(图三十五),而且所用花笺图案多达一百多种,也是版画史研究的可贵材料。笔者曾以“晚清姑苏画坛掌故”为题,写了十余篇介绍文章,在《苏州杂志》上连载。一是一九八零年代初南京大学某人拟翻译出版《美国诗集》,与赵萝蕤、邹荻帆(图三十六)、绿原、屠岸、方平、杜运燮、戴榴龄、李文俊、袁可嘉等二十余位翻译家的通信,而那诗集最后却没能编成,谋事者竟将往来信件当废纸处理了。一是一九八零年代,编辑出版天文学家传记时留下的陈遵妫、席泽宗、方励之、吴铭蟾、全和钧、江晓原等十余位学者的往来信件与部分手稿,从中也可以看到当年组织与运作的具体经过。这样成系统的信件,在文献意义与收藏价值上,都是要超过零散的名人信札的。近来伪造单件名人手札的情况已不鲜见,但同时伪造出有根有据的多人往来书信,就困难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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