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垂死的天使(2)

生命之轮:生与死的回忆录 作者: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


记得醒来后,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奇怪的房间里,确切地说是一个像玻璃笼子,或者说是像鱼缸一样的地方。四周连一扇窗户都没有,房间里悄无声息,我头上的灯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亮着。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看到穿着白大褂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一言不发,甚至连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都没有。

大鱼缸里还放着另外一张床,上面住着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女孩。她的身体极度虚弱,肤色苍白惨淡,毫无血色。她让我联想到了折翼的天使——一个瓷做的天使。从没人来看过她。

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所以我们从没好好地说过话,但我们相处得很好,彼此都感觉十分放松和亲切。我们经常忘却时间的存在,长久地彼此凝视,一言不发。这就是我们的沟通方式。我们连一个字都不用说,就能长久地进行深入而有意义的谈话。这就好像是某种直接的意识传递。我们要做的就是张开我们的眼睛,开始传送意识。哦,天啊,要说的实在太多了。

在病情急转直下前,有一天,当我从噩梦连连的睡梦中醒来时,室友正在看着我,等我醒来。然后我们就开始了一场美好、十分动人又意义深远的讨论。我瓷娃娃般的朋友告诉我说,她那天晚上就要离开了。我感到很担心,她安慰我说:“没关系,天使们在等着我呢。”

那天晚上她折腾得比平日都厉害。我竭尽全力想要吸引她的注意,她却总是把目光投向我的身后,或者不如说把目光穿过我的身体。“你一定要斗争到底,”她解释道,“你会渡过难关,回家和家人团聚的。”我听了这话感到很开心,但随即又感到很难过。“你的家人呢?”我问道。

她说自己真正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并且向我保证根本没必要担心。我们彼此笑了笑,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对新朋友即将踏上的旅程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她也是。这段旅程看起来就像每天的日升月落一样那么自然。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看到那个朋友的床空了。对于她的离开,医生和护士只字未提,但我却暗自笑了起来,因为她走前曾对我吐露了她的心声,没准我比他们知道得还多呢。当然,这辈子我都没忘记那位小朋友。看起来她似乎走得孤苦伶仃,但我确定在另外一个世界中会有人照顾她,我知道,她已经去了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至于自己的处境,我却并没什么把握。我恨我的医生,因为她根本不让父母接近我,只允许他们在另一边的窗户外看着我。在我极度需要他们的拥抱时,他们却只能站在外面看着我。我想要听听他们的声音,感受他们温暖的体温,听听妹妹们的笑声。可是我的父母却只能把脸贴在窗户的玻璃上面,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只能把妹妹们给我画的画举在手上,笑着朝我挥挥手。在我待在医院的那段日子里,这就是他们所能做的全部事情。

我唯一的乐趣就是从满是水泡的嘴唇上往下剥死皮,这种感觉很棒,但却惹火了主治医生。她一看到我剥死皮就打我的手,还威胁说如果我再剥就把我的手绑起来让我动不了。倍感无聊的我偏不听她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停不下来,因为那是我唯一的乐趣。但有一天在父母走后,这个凶巴巴的医生走进我的房间,一看到我的嘴唇在流血,立刻就把我的手绑了起来,这样我就没法再碰自己的脸了。

但还有牙齿能用。于是我的嘴唇开始更加频繁地出血了。医生觉得我是个倔强任性、无法无天的孩子,因此十分讨厌我。但我根本不是这种孩子。我只是又难受又孤单,渴望得到人们温暖的触碰而已。我常常用自己的脚去摩擦自己的腿,感受触碰人类肌肤的温暖感觉。医生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生病的小孩呢?毫无疑问,还有其他比我病得更重的小孩,受到了更差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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