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学略说 (6)

国学修养 大师谈 作者:章太炎 陈柱


《说文》于义同、音同、部首同者,必联绵属缀,此许君之微意也。余著《国故论衡》,曾举四十余字作证。今略言之,艸部:葍也;葍,也;蓨,苗也;苗,蓨也。交互为训,绵联相属,即示转注之意。所以分二字者,许君之书,非由己创,亦参考古书而成。葍、蓨、苗,《尔雅》已分,故《说文》依之也。又如袒、裼、裸、裎:袒,许书作“但”;裼,古音如鬄。但、裼古双声,皆在透母。裸,但也;裎,但也。裎今舌上音,古人作舌头音,读如听,亦在透母。裸在今来母,于古亦双声。此皆各地读音不同,故生异文。由今论之,古人之文,转今为简。亦有繁于今者。《孟子》:“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实则但言“袒于我侧”可矣。又古人自称曰我、曰吾、曰卬、曰言,我、吾、卬、言,初造字时,实不相关,语言转变,遂皆成我义。低卬之卬,言语之言,岂为自称而造?因各地读音转变而假用耳。又,古人对人称尔,称女,称戎,称若,称而,《说文》尔作尒,既造尒为对人之称,其余皆因读音转变而孳生之字。女即借用男女之女,戎即借用戎狄之戎,若即借用择菜之若,而即借用须髯之而。古无弹舌音,女、戎、若、而,皆入泥母。以今音准之,你音未变,戎读为奴、为侬,而读为奈,皆入泥母。今苏沪江浙一带,或称奈,或称你,或称奴,或称侬,则古今音无甚异也。又汪、潢、湖、汙四字,音转义同。小池为汙,《左传》:“周氏之汪。”汪训池,亦称为潢,今匣母,转而为汙潢。《汉书》:“盗弄陛下之兵于潢池中耳。”《左传》亦称潢汙行潦。汪今影母,音变为湖。汙湖阴声,无鼻音;汪潢阳声,有鼻音。阴阳对转,乃言语转变之枢纽。言与我,吾与卬,亦阴阳对转也。语言不同,一字变成多字。古来列国分立,字由各地自造,音亦彼此互异,前已言之。今南方一县之隔,音声即异,况古代分裂时哉!然音虽不同,而有通转之理。《周礼·大行人》:“属瞽史谕书名,听声音。”瞽不能书,审音则准。史者史官,职主记载。“谕书名”者,汙、潢彼此不同,谕以通彼此之意也。“听声音”者,听其异而知其同也。汪、汙、潢、湖,声虽不同,而有转变之理,说明其理,在先解声音耳。如此,则四方之语可晓;否则,逾一地、越一国,非徒音不相同,字亦不能识矣。六书之有转注,义即在此。不然,袒裼裸程、汪汙潢湖,彼此焉能通晓?下三字与上一字,音既相同,义亦不异。此所谓“建类一首、同意相受”也。古者方国不同,意犹相通。造字之初,非一人一地所专,各地各造,仓颉采而为之总裁。后之史籀、李斯,亦汇集各处之字,成其《史籀篇》、《仓颉篇》。秦以后字书亦然,非仓颉、史籀、李斯之外,别无造字之人也。庶事日繁,文字遂多。《说文》之后,《玉篇》收两万字,《类篇》收五万字,皆各人各造而编书者汇集之。后人如此,古人亦然。许书九千字,岂叔重一人所造?亦采前人已造者耳。荀子云:“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斯明证矣。是故,转注在文字中乃重要之关键。使全国语言彼此相谕,不统一而自统一,转注之功也。今人称欧洲语同出罗马,而各国音亦小异。此亦有转注之理在。有转注尚有不相谕处,故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盖当时列国赴告,均用己国通用之字,彼此未能全谕,史官或有不识之字,则阙以存疑。周全盛时,虽诸侯分立,中央政府犹有史官可以通谕;及衰,列国依然自造文字,而史官不能谕。其初不谕者阙之,其后则指不识以为识。“今无矣夫”者,伤之也。华夏一统,中国语言,彼此犹有不同,幸有字书可以检查。是故,不但许君有功,即野王、温公辈,亦未始无功。又字有义有音,义为训诂,音为反切。韵书最古者推《广韵》,则陆法言辈亦何尝无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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